薛亮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神一散,落气了。
守候了七天七夜的薛诚,想把父亲扶正,一端视,父亲竟和平时一样坐得正。他用手背在父亲鼻子前靠了靠,才掏出手机给幺弟报信:“薛胜,爸爸走了,赶紧通知三个姐姐。妈那里?那,按你们说的办吧。”
薛亮有两儿三女。老大薛诚被内招到渠江教育局搞勤杂,三个女儿和幺儿在巴陵市经商。整个清水镇的人都羡慕他和石琴命好,两口子生了五姊妹。而与薛亮年岁差不多的人则认为,那是老薛天干天湿有工资,弄了几张医学“鉴定”,把关系整得又巴适,才有机会生一窝娃儿。
其实,薛亮的家庭也有不幸。长子薛诚出生时,脑袋撞地受损,直到5岁才会说话,六岁多才知端碗。这期间,薛亮让石琴抽个赶场天,把薛诚背到渠江车站或者东门码头丢掉。石琴眼一瞪,说:“谁敢扔,我就跟他拼命!”于是,没几年,又生下薛梅、薛秀、薛丽和幺儿薛胜。后边四个像野草似的,竟长得嫩洋洋、绿油油。三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出落得跟花一样,而且那些“花主”,个个都十二分优秀。大女婿邱平、二女婿任乾乾、三女婿肖遥和幺儿子薛胜是同行,经营副食百货,个个有钱有面子。老人考虑到薛诚本分,怕他今后吃亏,便让他参加了内招,儿媳妇还是个小学教师。
把儿女婚事处理完,眼见自己快退了,薛亮再将老伴的社保一补。第二个月,老两口同步退休,一个月养老金六七千。
和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石琴,见自己老来还有保障,自然佩服丈夫的能耐。老两口一合计,儿女个个有业有家,与其在城里闲耍,不如回农村养老,一边种点杂粮蔬菜,一边过田园生活。
回到农村,见田坡上一抹浅绿,一家家房前屋后,一片片新土,有的已种下四季豆,石琴在想,自家坡下那块自留地连续种了两年辣子,今年也得改种四季豆了。
石琴来到大门后,取下倒挂在墙沿上的锄头。这个锄头,看似秀秀气气,实则锐利无比,举锄铲物“嚓嚓”生风,横挖竖劈如剑削泥。这是薛亮以双倍价钱外加一包十元的黄鹤楼烟,请镇上头号铁匠“田麻子”打的。
“田麻子”满脸的坑,不是得病引起的。据说他祖祖辈辈是铁匠,他小时爱跟着大人去铁匠铺子玩,被飞溅的火星烙下的痕迹,其技术可想而知。
从石琴嫁过来,薛亮对石琴的锄头、铁耙,哪怕是一把镰刀、一张连枷,都特别上心,一直是亲自定做,必须轻便好使。而石琴自从做了薛亮的女人,即便是年轻时,薛亮回家,石琴连扁担也不准他摸,更别说让他深一脚浅一脚下田。
她知道,薛亮每个月的固定工资,是她和五个孩子的脊梁。
于是乎,在农村人眼里,大多时候,薛亮将一张竹椅在地坝里一搭,几张报纸一杯茶,就陪他一上午;星期天下午,则转转田边与张三唠叨几句,走地角到李四跟前问一下长短。只有农忙季节,家里请人栽秧挞谷,薛亮才偶尔提一瓶开水、送几只茶碗。平时锄地插秧、担水挑粪,全是石琴一肩挑。石琴说,她的工作是务农,薛亮的工作是保护好身体,多领几年工资,才是最称职的父亲。
石琴来到门前坡地,发现几天不来,地边的野草、坡上的猫儿刺又开始向地里爬来。她把外衣一脱,袖子一挽,白底蓝色碎花衬衣就随着她下挖、平铲的身影舞动起来。几锄一铲一蹚,野刺就铺到了石坝上,只需几个太阳,就会被晒干。接着,两口唾沫往手心一吐,八字脚一蹬,她便举锄挥臂“咔嚓咔嚓”挖起来。
看了一会儿报纸,从来不下厨的薛亮,把红苕洗得干干净净,斩得均均匀匀,连做饭的水都舀在了铁罐里,还从楼上抱下来两捆油菜梗,放在柴灶前,只等石琴回来生火煮饭。
这顿饭煮的是红苕干饭、炒白萝卜丝,本来石琴不打算烧肉丝豌豆尖汤的,一想到丈夫退休后,每隔一夜必做那事,有时连续两三天晚上都要,怕他身体受不了,就额外加了个汤。
老两口把饭一吃,石琴洗完碗,刚擦干手解下围腰,薛亮就递上一杯柠檬茶,说是可养颜保湿。这是薛亮第一次在饭后给她泡茶,石琴双手接过,一抹羞色浮上脸颊。薛亮发现她那眼里竟是满满的温柔……
2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第三天是周末,二女薛秀和丈夫任乾乾,带上六岁的儿子,来见外爷外婆。见儿子正黏着外爷外婆亲热,薛秀才叫苦,说孩子要上一年级了,生意上又丢不了手,想请二老去城里住,顺便接送一下孩子。薛亮两口子,没说去不去,把半只土鸡和木耳炖上、一块腊肉切成片和蒜苗炒出来,半瓶好酒摆上桌,像待稀客一样,等薛秀、任乾乾吃好喝足才回话:“我们刚回来,等多待几天,再去你们那里吧。”
二女回去不到一个月,三女婿肖遥来电话,说本来不好意思麻烦老人的,但一想到薛丽已有身孕五六个月,几次怀上孩子都没保住,自己从早到晚要忙生意,家里拖屋弯腰的事,再让薛丽去做,引起流产,到四十来岁就更难得怀上了。老人一听,怀娃是大事,耽误不得。第二天,老两口就像出远门,背包提袋地带着换洗衣物,还捎了些红苕、萝卜过去。
去肖遥、薛丽家,要从“莲花”市场经过。石琴心想,薛胜、薛秀、薛丽三家都在这个市场。他们三兄妹搬进去已整整六年,自己和老伴还没去过,今天从这里经过都不进去看看,有点说不过去。
薛亮一听,说:“这恐怕不合适吧!二女来请,我们都没去;三女喊帮忙,今天就去了。你说他们看到,心头没意见?”
平时,石琴很少和薛亮争辩。哪知这次,她白了老伴一眼,说:“这赶公交、坐地铁让座,为啥都把老人、孕妇放在第一位?人家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这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哪个不是把孙辈当头等大事?”说毕,顺手把包一提,兀自就到车门边去等下车了。薛亮从来没见过老伴这么固执,当着一车人也不好发脾气,只好悻悻地跟在后边。
远远地,薛亮就看到在市场外的公路边,三家人都来了一个“代表”接站。幺儿家,是儿媳莫瑶;二女家,是薛秀;三女家,是薛丽。五个子女,除大儿两口子在老家上班、大女在五六公里外经营零售店外,三家都来齐了。薛亮心头像喝了蜜般,刚才拌嘴的不愉快,一下也烟消云散。
几兄妹把老人接到三女儿的门市上,正在帮客人取货的肖遥,把货往客人跟前一放,就跑了过来,两把干干净净的椅子一摆,一杯刚泡好的雀舌恭恭敬敬放在薛亮面前。石琴正为这个女婿的聪明、心细感到欣慰,一个她最喜欢吃的丑柑也递在她手上,比亲生儿子都乖。
薛亮坐了一会儿,端着茶杯,边呷茶边看市场。石琴一瓣一瓣吃着丑柑,走在薛亮身后。老两口在幺儿、二女婿的门市上都小站了一会儿,才随三女薛丽搭了一辆出租去家里。
住进三女家的第二天,正在擦窗的石琴听到隔壁议论:“唉,这人啦,也不知足,她婆婆在这里煮饭做卫生三四年,一件好衣服都没得到过,她还说婆婆带个‘老拖斗’来吃闲饭。老拖斗,是那媳妇的公公呗……”
石琴心下一惊,和薛亮商量道:“老头子啊,这一日三餐,咱们两个人在这里吃,年轻人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呢!”
薛亮心想,三女这些年的确不容易,几次引产,几次耽搁,里里外外都是肖遥一人守着那点生意,当即表态,每月给三千元吧!
晚上回来,石琴把钱放在肖遥面前。肖遥摇摇头不要。薛丽则浅浅一笑,淡淡地问:“妈,爸在单位时就爱上上网,这退了休,夜饭后,你们也要看一会儿新闻联播、电视剧什么的才睡吧。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你们那个卧室的电脑电视,可能这一两年也买不了。要不,换个卧室,你们睡我们那间屋,怎样?”
薛亮想,既然来女儿这里住了,就不能分你的我的。同时,自己和老伴该穿的、该吃的、该看的几乎都享受遍了,身为老人怎么忍心反客为主,让女婿女儿吃亏搬到没电脑、没电视的卧室呢?薛亮忙说:“买,买好的,钱我出!”
第二天,石琴拿上银行卡问老伴:“取七千够了吧?”薛亮回答:“干脆取一万,他们肩膀还没长硬啊。”一会儿,石琴就把整整一万元交给女儿了。
中午,商场的技术人员来装好电脑、调毕电视,女儿还额外买了一只花瓶、一束鲜花和电子驱蚊器,放在老爸的电脑桌上,才千叮万嘱地退出去,却只字不提剩下的几千块钱。
3
习惯了早起早睡的石琴,第二天,不到6点,便起了床,按女儿的吩咐,熬了半锅稀饭,蒸了一盘水饺,配了四碟煎油辣子调料,刚7点,就摆上了桌。
肖遥到做生意的地方,坐地铁要半个小时。女婿起来一看,立马眉开眼笑,道:“妈,这么早就煮好了啊,辛苦您老人家了哦!”肖遥三下两下洗漱完毕,喊了一声:“爸、妈,你们也来吃。”几口喝完两碗稀饭,吃了几个饺子,一搁筷子,摆摆手,“Goodbye!”上班去了。
薛亮看着扔在桌子上的脏筷脏碗和盘子里剩下的饺子,不知如何是好,而老伴却没事似的,在倒腾整理到处都胡乱揉塞着衣物的卧室。女儿那房间半关半开着,还传出均匀轻微的鼾声。他悄悄来到老伴面前,指指女儿房间,说:“饺子都冷硬了哦。是喊薛丽起来趁热吃,还是把饺子端到锅里,等她醒了一起吃?”老伴不假思索地说:“你先吃吧,我等女儿一起吃!”
薛亮叹息一声,说:“行,我也等。”说完,打开电视,又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看起来。
习惯了准时起床、按时上班的薛亮,看一会儿电视瞧瞧表,隔一会儿又竖起耳朵,听女儿是否醒来。直到心不在焉地熬到10点,女儿还像夜半梦深般睡得正酣。
薛亮皱皱眉,来到洗衣间,老伴已收集了一大堆脏鞋,放在洗衣台上,正在不慌不忙、极有耐心地刷了鞋底刷鞋帮、刷了里面刷外边。石琴见薛亮不说话,白了他一眼,轻脚轻手地走到女儿门前,把门推开一条缝,小声道:“薛丽,10点多了,吃了早饭都11点了。”
薛丽才缓缓翻一个身,懒洋洋地回道:“知——道——了。”一会儿,她才慵慵散散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出来,洗脸,漱口,梳头……
活了60多岁,薛亮第一次过了10点才吃早饭。
薛亮的脸像霜打了的茄子,有一股无言的冷气。石琴则像啥事都没发生,利利索索把一碗稀饭喝下肚,没有咀嚼似的连着吞下几个饺子。薛丽却边吃边夸妈妈配的调料香,稀饭煮得好吃。薛亮一声没吭,吃完早餐,把自己的碗筷收进洗碗盆,提上只空菜篮,站在门边等老伴刷锅洗碗。
女儿见状,不紧不慢地从卧室里取出五十元,放在桌子上,说:“妈,好想吃你炒的回锅肉了哟,一会儿割两斤肉哈。肖遥喜欢吃您做的清炖鱼汤,称点石板鲇。你们喜欢吃啥就买啥哈!”
薛亮、石琴出了门,一前一后向农贸市场走去,两人冷不丁冒出一两句对话:
“薛丽一年四季都是这么迟起床吗?”
“你们男人懂啥?妊娠期,贪睡呢!”
“四张嘴巴,五十块钱,要割两斤肉,还要称石板鲇,农贸市场的屠夫、鱼贩会倒贴?不卖儿卖女?”
“没事,我这儿还有几百块。”
“哼,就你阿弥陀佛,几个孩子都是你惯的!”
……
刚才的事,就像随晨风吹过,石琴依然一脸和善、平静地在一个个肉摊前观察,挑选肉的颜色、干湿。薛亮跟在后边,亦步亦趋,面无表情。
割好肉,石琴沿街看完一个个鱼池鱼盆,停在一个装着几十条野生石板鲇的红色塑料盆前。石琴问价,对方说要五十。石琴问他三十卖不卖,对方说全要了可以。石琴顿了下,说:“称一斤。”对方不吭声。石琴抬腿离开,对方忙说:“卖卖卖。”
挑上鱼,称了秤,对方要帮忙杀,石琴说:“别急。”顺手把鱼放在旁边菜摊的电子秤上。对方赶紧又丢了两条进去,不声不响地杀了鱼,收了钱。薛亮、石琴刚离开,只听得后边那人在嘀咕:“没想到土包子模样,心这么细……”
五十元早花光了,石琴依然不慌不忙在一个个蔬菜、水果摊前转悠。几乎问完看完,才回头选了三家货最好、价稍高的摊位,称了两斤鲜杏,挑了三把苕尖、一把冬苋菜。
正要离开市场,老伴突然想起,生姜、大蒜、葱子还没买。
石琴十分平和,买了六元的生姜、四元的辣椒面、三元的大蒜、一元的葱子,最后像突然发现薛亮在一旁似的,把一瓶三十八元的醋塞在他手上,说:“老头子,回吧!”
回到三女家,老薛变得寡言少语,既不和老伴说话,也不帮老伴干活,晚饭后散步,不再喊老伴作陪,兀自一人出去。其余时间,一人在卧室里看电视。一日三餐,老伴喊吃饭,他都懒得回答,只吐两个字:“来了。”
而女儿一到下午两点,就有电话打来,说是“三缺一”“差两个”。她几乎是边接电话边穿戴,像消防队似的,赓即就出门。女婿回来,则边吃晚饭边联系牌友,碗筷一撂就装得乖顺听话,扔下一句:“爸,妈,我玩一会儿就回来哈!”女儿、女婿一走,老薛、石琴就留下来守门看家。几乎天天一个模式,老薛翻翻书、上上网,石琴则一直在电视跟前看那些炸得满天飞、不是谍战便是宫斗的电视剧,直到女儿、女婿11点多或过零点回家,老两口才不声不响地回房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四天,老薛觉得不是滋味,心里总是烦躁不安。第五天晚上,见女儿女婿过了零点还没回来,老薛让老伴把声音调小点,不慌不忙地问石琴:“你习惯这样的生活吗?”
石琴说:“这是21世纪,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圈子,有他们的生活方式。薛丽有孕在身,一天到晚在家坐着不动也不行。肖遥为生意应酬忙碌了一天,晚饭后打会儿小麻将嘛。你操那么多心,累不累?”
老薛立马驳斥:“十赌九上瘾!一个个才三十四五岁,做小本生意是不需要多高的文化水平,但他们晚上回来就不可以看点书,学点知识?今后教孩子没用?”
石琴还是不急不躁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那些本科毕业生,有几个二十几岁一月有七八千工资?薛丽念了个高中,肖遥专科文凭,你我才小学文化,他们很不错了!”
“哼,我干了一辈子勤杂,就吃了文化低的亏。你们啦,缺进取精神,差危机意识!有朝一日,生意出现变故咋办?现在趁年轻考个本科,万一生意做不成了,改行应聘,没用?”
“唉,一代是一代,你管得了他们一辈子?”
“那你在这里干啥?”
老薛豁地站起,兀自进了卧室,“呯”地一下倒在床上。渐渐地,老薛意识到,等女儿回来,得找她谈谈。
老薛在家冒火,女儿女婿却不知。这几天,薛丽、肖遥每晚都是零点前回家,可是今晚过了凌晨1点,客厅的门才“嚓啦”一声开了。
待薛丽先进门,见屋里没有异样,肖遥才小心翼翼地进来,问道:“爸,妈,还没睡呀?”老薛没有回答。待女儿、女婿都进门了,老薛才严肃而带有警告味地提醒道:“薛丽,你看几点了?”
“噢,爸,这次是回来晚了点啊!”
“这次?希望你们下不为例!”
第二天,刚到晚上11点30,薛丽和肖遥就进了门;第三天,他们却食言了。
这晚,他俩不声不响地回来,见老薛端坐在客厅,满脸阴云密布。肖遥连忙弯弯腰,歉意一笑,道:“爸、妈,久等了啊,几个输了的牌友不让走,不好意思。”
薛丽忍俊不禁,正为老公的圆滑得意。不料,老薛指指旁边的沙发,待两个年轻人坐定,才冷冷地乜了眼肖遥,严肃地问女儿:“你嫁过来这些年,就是这样生活的?”
“爸,您又要凶女儿了?”薛丽怕肖遥尴尬,装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还有几个三十五岁?”
“只一个呀。”
“你这叫创业?叫生意人?你妈那些年,天天6点起,每晚半夜睡,我们从不打牌摸麻将,上奉两个老的,下养五个小的。像这样下去,你咋给子女买房,咋供他上学?他不跟你们学懒学坏?”
与薛丽结婚十年来,肖遥第一次见岳父大人发这么大的火。老人越说越气愤,肖遥怕邻居听到,明天没脸面,想再编点别的理由,显然于见多识广的岳父,不但不起作用,相反还会被鄙视。正在没辙之际,还是薛丽一马当先解了围:“爸,你都是为女儿好,以后啊,我们早点回来就行了哈!别生气啊,早点休息吧,我们也睡了。”
说毕,她拉上肖遥就进了卧室。不过,肖遥还是回头给老薛留下了一句甜甜的“Good night”。
4
老薛训斥了女儿、女婿,回头也在反思,难道没本科文凭的只是薛丽、肖遥?小则这个院、大则整个巴陵市,有几个生意人还把文凭、读书放在眼里?谁不是白天上班、做事,晚上聚在茶楼、酒店、家里“唏里哗啦”地打牌打到头晕眼花脚抽筋?人家不也同样在买车买房、生儿育女?女孩嘛,在生活上娇惯一点,在钱财上淡薄一点,何尝不是一种美?既然养了几十年的女儿都给他了,帮女儿女婿补贴几个钱,还犯得着斤斤计较、冒这么大的火?
这样一想,老薛看薛丽、肖遥进门出门、穿戴行事就顺眼得多了,听他们评外面的人、论同行间的事、谈邻里亲友关系,也顺耳顺心了。而于薛丽、肖遥自从老爸那晚发了火,再不敢过零点才回家,大多时候是一到11点,就恩恩爱爱地双双回家,喊一声“爸”,唤一声“妈”,再换鞋、洗漱,每天睡前必道晚安。
一晃过去三个月,眼见女儿快到临盆期。想到女儿怀了第五胎,才终于看到了希望,老薛、石琴便把后勤工作做得更加细心周到。
过去,一天一荤,隔天一顿鱼,除每月定额给的三千元外,老人平均每天还悄悄补贴五六十元。现在,早餐,核桃、黑芝麻加黄豆、花生、燕麦的自制饮料;午餐,两荤三蔬一汤;晚餐,面食另加一份粥,且主食菜品一天一换,水果天天买鲜货,每天私下的补贴升到七八十元。
这天,老薛、石琴正在外面买菜,薛丽打来电话,说她肚子隐隐作痛。老薛、石琴付了钱,连菜都忘了提,拦住一辆载着客人的出租车,强迫人家“雷锋”了一回,接上女儿便直奔医院。
薛丽生产很快,从进产房到孩子下地,不到二十分钟。当女婿得知喜讯赶到,薛丽已回床上休息。肖遥看到躺在薛丽旁边的孩子激动得像个小孩,正欲上前亲吻,被薛丽伸手一挡。“宝器(笨),你儿子这么嫩,小心传染细菌!”
肖遥手足无措地一会儿喊狗儿,一会儿叫幺儿,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说:“爸,妈,辛苦二老了。你们给孩子起个名吧!”
老薛说:“叫肖权吧,长大了当官,有人送车送房送钱。”石琴嘴一瘪,道:“当官不是作秀就是说假话,原本好好的一块料都毁了,不如叫肖干,实在实干,又有干部的意思。”薛丽“噗哧”一笑,说:“都啥年代了,你们还是官迷啊?我看阿里巴巴、腾讯、英特尔刷新了世界,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不如四个字洋气,叫肖尔腾云吧。”肖遥一听,道:“对,比我这个名字常常被人理解为‘不务正业’强,挺现代时尚,还有崇尚科学的寓意。爸,你觉得怎样?”
老薛当年入伍时,连小学都没毕业。幸好,他脑袋好使,人也勤奋,又没有打牌聊天酗酒泡茶馆的习惯,这些年兢兢业业才混了个副科。听了女儿起的名,横竖都挑不出毛病,他才说:“你们的文化比我高。名字嘛,就是符号,你们说了算!”
于是,外孙的名字,就正式定为“肖尔腾云”。
肖尔腾云一生下来,就特别聪明。下地才几分钟,一张小嘴便四处蹭奶,找不到还“咿咿呀呀”地哭喊,一双小脚跟着不停地踢蹬。当外婆、外爷一喊薛丽,他爸一喊丽丽(薛丽小名)时,小家伙立马就停止哭闹,侧耳倾听,一双眼睛四处寻找。如等上三四秒不理他,又开始大哭大叫、踢蹬起来,而他妈只要一开口,或轻轻叫一声“幺儿”“肖尔腾云”,小家伙一下便知道是他母亲,脸和眼睛都转了过来,待乳头一靠近,嘴一凑就含住了,“巴哧巴哧”吃得有声有节奏。
小家伙吃奶声响、哭声大、胃口好,不到三个月,一双小眼睛看着大人,竟主动牙牙学语,刚到八个月就拽着人,撅着屁股“马马马”,一颠一晃地学走路了。
看到外孙一天比一天可爱,老薛、石琴高兴得合不拢嘴。石琴买菜比以往跑得更欢,用钱也更洒脱大气。从不做饭、洗衣服的老薛,也主动操刀切菜下厨。遇上小家伙尿湿了裤衩,他还亲手换洗,??蹭到手上,竟也乐得哈哈大笑。他明知肖尔腾云才八九个月,还不会玩玩具,却看到玩具就买,两三岁才能耍的遥控飞机、有轨火车、七彩火箭,已买回来一箱又一箱……
孙子刚满十个月,薛丽就让孩子跟外爷外婆睡,把买菜、做饭、带孩子的一揽子事,全交给二老操劳。这于老薛、石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信任,更是一种责任和乐趣,老两口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份光荣的任务。
有了小外孙的笑声,外爷、外婆累并快乐着,似乎也年轻许多。
朝不要人喊,肖尔腾云就是公鸡;夜无须定时,肖尔腾云便知道按时入睡。在老薛、石琴眼里,小家伙竟比儿女都惹人疼惹人爱。薛丽、肖遥回来,顶多就是晚饭后,推着抱着小家伙在小区里走走。如遇上牌友催得紧,两人将碗筷一搁,就双双出了门。很多时候,小两口都是夜深人静才回来。两人进屋,见小家伙都睡着了,只是怜爱地捏捏他的小手小脚,说一句“让爸爸、妈妈操心了”,就进了他们的二人天地。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同是一家人,身为老人,老薛、石琴也没在意这些。只是有一天,遇上有人说被“理财产品”坑了,老薛才想起,来三女家快到4年,老两口的退休工资,从七千多已涨到近八千,可存折上的十万元不增反降,只有七万多点了。到时,遇上孙娃升学或获奖,自己再表示点,岂不连五万都保不住?万一,几个儿女哪家有啥事需要老人救点急,他们怎么解释?
正当两位老人为这事隐隐纠结、不知咋办时,幺女薛梅那边还真出事了。
5
六一儿童节这天,薛梅仍然在家守门市,丈夫邱平带着女儿邱倩去野外玩。下午在回家的山路上,小车抛锚,冲向悬崖,邱平见势不妙,一下把邱倩扔出窗外。邱倩摔破了一点皮,他自己却一条腿残废、一只胳膊摔断。薛梅找保险公司,对方开始像模像样,最后却要这证明那手续,甚至当场就否定了很多条款,纯粹就是赖账失信。
一家三口要开销,薛梅得支撑门面,可护理邱平和做饭、接送孩子的事,找邱平的父母吧,,一个有心脏病,一个半身不遂,眼睛也不好使。薛梅只有求助老薛、石琴两位老人了。
虽然老薛、石琴平时很少到大女家,但心里牵挂最多的却是这家人。上有公公婆婆需要薛梅、邱平见月寄钱,老薛、石琴虽然不需要他们给啥、送啥,但遇上生日或逢年过节,总也少不了一份礼品。更别说孩子上学、一日三餐之需,都靠那爿20多平方米的门市呢!
得知大女家遭遇不幸,石琴便买了枇杷、大枣一类的水果,准备前去探望。老薛心想,女婿虽然是个小商贩,但平时爱看小说类选刊和散文杂志,就买了几本,又购了满满一篮鲜嫩嫩的月季、兰花、栀子花。
老薛、石琴到了医院,薛梅正扶着丈夫拍完片出来。老薛连忙上前,和薛梅一左一右把邱平搀到病房等结果。刚落座,老薛电话响了,大儿薛诚、幺儿薛胜、二女薛秀、三女薛丽来看邱平,已到了楼下。
一会儿,四兄妹就提着水果、奶粉、蜂王浆一类礼品出现在门前。大家一看邱平手臂、腿脚伤势不轻,都一愣。薛丽上前,问邱倩伤着没有,听说只擦了点皮外伤,又问邱平的片子几时出来。薛梅说还有两个小时,薛丽就暗暗祈祷,但愿姐夫只是脱臼、扭伤一类的小伤。薛秀则皱起了眉,要是这手脚断了,大姐年纪轻轻的,就守着这么个废人?薛胜却在盘算,这得要多少钱?如果邱平向我借咋办?薛胜安慰了邱平几句,便站起来,说门市上只莫瑶一人。
大家见状,也纷纷起来。薛诚见几姊妹都走了,便留了下来,跑上跑下,直忙到邱倩快放学了,石琴要帮女儿接邱倩、做饭,薛梅要回去收货、送货,他才和母亲、大妹一同离开。
邱倩还有两个月就满3岁了。小姑娘就像她名字,长得苗苗条条、文文静静,对人有礼有节,平时只要发现地上有一星纸屑、半点瓜皮,她总会不声不响地弯腰拾进垃圾桶,哪怕是自己吃饭掉了一粒米、一滴汤,她都会连忙捡走擦净。在学校,在邻居眼里,邱倩是人见人夸的乖乖女。
石琴见外孙女竟比薛家老少的习惯都好,自然明白是邱家的功劳,对这个其貌不扬、职业低微的邱平便有些刮目相看,平时心头也多了几分柔软。当初,大女的婚事东不成西不就,好不容易遇上邱平这个朴实的小伙子,在石琴力主下,大女才松了口。只是婆家负担重,大女和邱平急待创业,才拖着缓了几年要孩子……
石琴正一边扫地,一边感叹邱倩的乖巧,一边责备女儿扫屋拖地总是留点旮旯角角,一下才想起,应该叮嘱老薛几句,便拨通了电话,说道:“老薛啊,邱平那小子不错哟。明明咱家薛梅差他一大截,他仍然无怨无悔,和薛梅有商有量地持家,对邱倩也教育有方,你可要耐心点,把他照顾好啊!嗯,不管医得怎样,我们都不嫌弃他!对,你告诉他,天垮了还有墙顶着,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我会协助薛梅打理好,只要他一心一意养病,就是最好的父亲。”
邱平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忙接过手机,说:“妈,你放心吧。只要我这一条腿接好了,哪怕少一只胳膊,只要薛梅不说啥,我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对二老好!邱倩,女孩儿嘛,我会像养花儿喂鸟儿一样,不让她晒着冷着饿着的。只要她成绩好,专科本科、读硕考研,她读到哪儿我供到哪儿,直到她解决工作,我这个爸才配……”一旁的老薛已是泪流满面。这边的石琴听着,心里一软,便轻声提醒丈夫:“薛梅的门市才开上不久呢!一家人的开销都靠那个小门市,邱平出了这样大的事,你看,咱们该拉他一下吧?”老薛担心邱平听到,伤了他自尊,来到门外才表态:“那,一会儿你取两万打过来。至于你那边买菜什么的,一碗水端平,像在三女家一样,给填补两三千吧。”
说毕,老薛回到房间。邱平似乎意识到岳父、岳母刚才在说钱的事,第一句话就问:“爸,这医疗费、生活费要不少呢!刚好存折在我身上,你拿去取几千块钱零用吧!”见邱平一脸坦然,老薛更担心经济负担影响女婿的康复,忙撒了个谎,说:“呵,忘了跟你说,送你来医院,薛梅掏了些钱给我。够了,够了,你就安心养伤吧!”
老薛把邱平扶到拍片室,待邱平拍完片,估计拍片室的结论出来了,就去咨询主治医师。
主治医师叫刘克冰,他接过X片,戴上黑边眼镜,推了推镜架,指着胶片,一副学者派头,说:“这样吧,他这只胳膊呢,我准备尽最大努力,采取内固定手术给予施救。噢,通俗地说,这种内固定就是接骨时,把骨头钻个眼,旋上螺丝,待骨头长拢了,再把螺丝取出来。至于他这条腿呢,出于慎重,经专家组研究,唯一的办法是截肢。嗯,必须截肢!截了之后也可以装假肢,用拐杖辅助行走啊!”
老薛回来后,耳旁总是萦绕着“内固定”“截肢”“截肢”“内固定”几个词,突然想起,薛诚的一位同学在一家三甲医院当医生。他把电话打过去,将情况复述了一遍。薛诚说他那位同学在巴陵医院,叫秦科,离这儿二十公里。老薛立马联系对方,秦科一听是薛诚的父亲,连忙说:“薛叔,记得,记得。当年,我在镇上读中学,中午和薛诚去你那里蹭饭,你还从伙食团给我端了一碗粉蒸臜肉呢!薛叔,你把你女婿的片子放在阅片灯前,用手机拍一张照,连同诊断书也拍一张发过来。十分钟内,我给你答复。”老薛按秦科的吩咐,把照片发过去。一会儿,秦科打来电话,说医院有辆车刚好从那里过,让他用推床把邱平推到楼下。
6
巴陵医院,秦科看着片子,一边捏拿一边询问邱平的受伤经过,问着问着,邱平“唉哟”一声大叫,几乎跳了起来。秦科则哈哈一笑,说:“对了,对了!别动,我再给你照个片子。如刚才这一捏,将骨头归位了,我就给你打上石膏架。两个夹片一上,你这个手臂就不需要动刀打眼上螺丝了,也省了后边破开取螺丝再缝合、受痛又烧冤枉钱的折腾。”
只见秦科把邱平的胳膊往镜头前一放,又换了个角度瞧,低调地点了点头,说:“这只胳膊没问题了,半个月后再来照个片子,如果没移位,三个月后可取石膏架。”
这里一完毕,根据影像资料,秦科又反复诊断邱平的右脚,最后又喊来几位年过六旬、戴着眼镜的同行看了看片子。大家都一致赞同秦科的治疗方案,也就是用“内固法”加再生骨板给予接肢。老薛一惊,问:“那再生骨以后要不要取?”秦科微微一笑,道:“这不是外国的聚酯材料,也不是还要取螺丝的老式内固法,而是我国刚研制成功的生物科技产品。两三年后,它就逐渐与骨头长在一起,和原生骨相融相生、通血生肉了……”
三个小时后,邱平被推出手术室,回到了病房。秦科对这次手术很满意,他嘱咐老薛道:“薛叔,如果不出现个体差异,患者的手臂和腿都会恢复得和正常人几乎没有区别差异,但这就需要您老多操些心。你们要多给他炖些排骨汤喝,近一两周少翻动,尽量不要让他上床下床,大小便时,一个人搀不稳,可以叫邻床的护友帮一下。接好的骨头一旦移了位,再接就比第一次难了……”
听了医生的嘱咐,老薛让邱平吃了药,问他要不要上厕所,邱平不好意思地说:“爸,这多不好啊!”
“我把女儿都嫁给你了,还有啥不好意思?”老薛说着,从厕所里端来便盆,把邱平一点一点地移到床边,让邱平没有受伤的一只手扶着自己腰背,他才帮邱平解开皮带、褪下裤子,端过便盆,让邱平解了大便。老薛正要帮他擦屁股,邱平死活不准,老薛只好把卫生纸叠好,放在他面前,然后双手扶住邱平,让他自行解决。
邱平解完便,由老薛扶着躺了下来。老薛又取来湿毛巾,让他擦手,这才发现仅刚才上厕所的工夫,邱平竟是满脸汗水。老薛帮邱平擦掉汗,理好腿脚躺正,把手机放在旁边,才出了医院,向农贸市场赶去。
来到市场,老薛才发现,衣兜里的八千元刚才缴了手术费、医药费,只剩下十多元零钞,赶紧到大门口边的自助银行取了些钱,在市场猪肉摊称了两斤排骨,买了一袋长白山黑木耳、一瓶宁夏枸杞、两盒山西红枣和几样水果、蔬菜,马不停蹄回到医院。
可能是车祸的紧张、一路上的伤痛和手术时麻醉药的作用,老薛回到病房时,邱平已沉沉入睡,还发出“吱吱”的鼾声。老薛放下东西才发现,邱平脱下的衣服还没洗,便把外衣内衣、长裤短裤、鞋子袜子收了一大盆,提了袋洗衣粉洗衣服去了。
邱平看到,在家从不动手洗衣的岳父竟给自己洗衣洗裤洗裤衩,心里更内疚,眼泪也偷偷地在眼眶里打旋。他暗自对自己说:“今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岳父岳母,要加倍心疼薛梅才行……”
薛梅也想得周到,每到周末,她都要和石琴带着邱倩来医院,与邱平一起吃顿饭,聊上一会儿。邱平心情好,人年轻,恢复得快,多次提出要出院,总是念叨着家里的生意和学校里的孩子,还担心把薛梅累出个三长两短。
一个大男人,整天卧在床上,是煎熬呢!老薛这样一想,就拿出干净衣服让邱平换上,收拾得精精神神的,每天都扶着他出去走走。还在过去每天早上一碗醪糟、一个鸡蛋、两个馒头的标准上,又给他加了一个鸡蛋、一个馒头。没想到,邱平连“嗝”都没打一下,一气消灭得干干净净,好像有意告诉老薛“你看我能吃能走,可以出院”似的,饭后又干掉一个大苹果。
不知不觉,已过去九十天。邱平终于卸下石膏架,那腿也可以一晃一晃地接触地面了。
每天,5点刚过,小鸟才在林里晨唱,人们准会看见老薛搀着邱平在医院花园里缓缓走动,走一会儿,老薛又会扶他坐下来。午饭和晚饭后,老薛也会带着邱平出现在医院后边的人造湖边。老薛弯着腰让邱平扶着他壮实的腰背,邱平在一只拐杖的支撑下,一条腿或伸曲,或摇晃,或尝试行走。练一会儿,老薛会给邱平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或递上一瓶矿泉水,又继续移步……
不到四个月,邱平出了院,受伤的手已可以拿筷端碗。
7
邱平回到家里,第一天就拄着拐杖去了门市,帮薛梅干点收钱、应答一类的轻活,但遇上客人要买袋大米、清油时,邱平却无法提一提、拿一下。
邱平摔断手臂、脚杆的这些日子,送货的事,要么是薛梅请搬运,要么是晚上关门后她送去,有几个利润大多给了搬运工。
面对大女家的处境,老薛、石琴只好留了下来。老薛帮客户送货进货、接送孩子,石琴买菜煮饭、做卫生,薛梅和邱平则在门店打理生意。十多天下来,门店上的人似乎在渐渐增多。
一个多月过去,门店上果然热闹了一些,一家人脸上也有了久违的喜悦;一年后,邱平可以在拐杖的助力下行走;又过了半年,邱平扔掉了手杖,两条腿可勉强上坡下坎。
这天,老薛又到市场进货,买下50壶洗洁精、30袋大米、20瓶菜籽油、10件矿泉水,一算账,钱不够。
出门时,女儿只给了他三千元,而货款要三千八百七九元。老薛想,若是欠着,就几百元,留个欠账不合适;若是用自己的钱付清,这一个多月他帮忙进货,东填西补,加上老伴买菜,隔三岔五掏腰包,已扯走了四五千,还别说他和老伴一个月名正言顺给的五千元生活费。照这样下去,这几年悄悄存的那七八万块钱,不出一年就会被蚂蚁啃骨头般给啃得一干二净,万一得了急病、跌倒磕碰啥的,火烧眉毛急需钱,到时就真是外爷死儿子——没舅(救)了!回头一想,女儿女婿正在困难之际,做岳父岳母的不帮,谁帮?老薛心一软,又像以前一样付清了余款。
货拉回去,邱平见薛梅正在算账收钱,一瘸一拐地过来就要帮卸货。老薛伸手一挡,说:“别动,别动,你给我多养息几天。”说着,他几下把一桶桶清油、一件件矿泉水和大米、洗洁精搬到了一旁。
打发走顾客的薛梅见状,连忙跑上前。“邱平,你去门市上瞧着,我来!”说着,她就和父亲一起,一手两桶、一趟四桶,一路小跑提起油来。老薛年过六十,但毕竟是男人,两包一趟地搬大米,一小会儿,父女俩就把进的货搬进门市,放到了各自的位置。
一旁的邱平,见岳父汗流如注,赶忙递上一瓶苏打水。老薛摆摆手,端上自己的茶杯,“咕嘟咕嘟”一灌,又把两袋面粉、十把精面往自行车后架上一捆,送货去了。
送午饭来的石琴,见老伴干得井井有条、不亦乐乎,一绪柔软浮上心头,道:“老薛,吃了饭再去吧!”老薛扔下一句:“先吃吧,你胃不好,莫等我!”连头都没回一下,骑着自行车就消失在小区的绿树丛中。
送了货回到门市,老薛正要回去吃饭,老幺薛胜一脸愁容地从出租车上下来。他瞄了眼正在里面调整货架的薛梅,低声问老薛:“爸,妈呢?”老薛正要像平时一样爽快回答,见薛胜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便改了口,说:“走吧,有啥到屋里去说。”
薛胜和薛梅打过招呼,才边走边告诉老薛,前几天他看上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对方要连楼下的两间门面一起卖。莫瑶天天吵着要买。他一想,买过来也是只赚不亏,光租金一年就是二三十万,更别说升值。可门面按百分之五十交首付,要五百多万元,自己手上才三四百万,只有跑来求援了。
几年前,老薛就提醒过薛胜,眼下的房价像鬼吹火一样在往上蹿,早买为妙。今天见薛胜要借钱,老薛便摇了摇头。他哪里有那么多钱啊。这些年,几家来来往往,年头岁尾给孙子们红包,人情世故处处用钱……
石琴把存折取完才七万七千元,一想,生意人要“发”,又从刚到老薛账上的退休金中取出三千元,凑足整整八万元。薛胜以为两个老人至少有二三十万元,一见这点钱,脑子里就出现了肖遥、邱平在老人面前那副讨好相,虽恨得咬牙切齿,但一见石琴手上几沓新崭崭的“百零券”,立马又点头哈腰,喊得亲热,正要伸手去拿,石琴眼睛一瞥,说:“还是出个手续吧。”
心头正有些不快的薛胜脸色一冷,道:“妈,我是你亲生儿子呢,还不相信我?”旋即,又狡黠一笑,“好,我出!”说着,他拿过纸笔,几笔写下:“收到老薛人民币8000元”,故意少写个“0”,签了一个谁都认不得的名,“噗”地一声就撕下纸条,递给母亲。
石琴随手把一沓新崭崭的钞票推给儿子,也没看一眼纸条,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默默地看着儿子上了车,才关上门,继续收拾回乡下的行李。
第二天,回到老家农村。
老薛进门,把从地里撇(摘)回的青菜,往盆里一放,催促老伴:“城里那些反季节菜吃烦了,赶紧煮青菜稀饭!”
吃了夜饭,老薛也懒得像以前在家一样出去走走,便急不可耐地叫老伴铺床,一躺下,也不用像在城里担心楼上楼下有人听到,放开手脚恩爱了一回。从不睡懒觉的老伴,竟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到第二天,太阳晒到屋中间,两人开了门,才发现已到晌午时分。
8
回到农村,一日三餐皆是新米鲜菜,天天空气清新,左邻右舍又沾亲带故,老薛心情格外舒畅,不到三个月,竟红光满面,腰腿有力,出门进屋、上坡下坎都利利索索,像年轻了十多岁。
莫瑶见公公住在乡下,一想到在附近嘉陵中学读书的儿子,总是抱怨学校的生活太差,常常借口上街改善伙食,几次一去就通宵不回寝室,便和丈夫商量:“薛胜,我们那淘气包,隔几天就通宵不回校,久而久之要学坏呢。娃是你妈带大的,他一直听她的。不如把你妈接来做饭,让儿子三顿回来吃,既有人帮我们管孩子,又免得一家天天下馆子。现在地沟油、潲水油那么多,哪家学生食堂、街上饭店让人放心?小心钱没挣几个,全家吃起病咯!”
薛胜眉头一皱,说:“那,我老汉怎么办?要不,干脆也把他接来?”
“接来干啥?他总是高高在上,横挑鼻子竖挑眼,用他那一套老眼光看事情,一张嘴老爱搁到别人身上,算了吧。隔三岔五,让你妈回去耍一两天,或者十天半月,接他来住上几天。反正他有退休工资,也不在乎几个车费。”
薛胜顿了一下,说:“那,你跟妈说吧。我上次去借了钱没还,她还不高兴呢!平时,妈对你们几个儿媳都好,你一说,准成。”
莫瑶拨通电话,说:“妈,吃饭没有?吃的啥?哈,我都闻到香味了哦。农村那些土鸡土鸭、河水鱼、放山羊,不要舍不得买啊,虽说我们生意不好做,你们真的钱不够了,我们当后人的还是管得起的。爸爸身体还好吧?嗯,妈,既然爸爸身体好着,你看你那个小孙薛健咯,总是借口学校的饭菜差,三顿都翻围墙出去下馆子,花几个钱是次要,关键是天天晚上不回寝室。我想回来给他做饭,免得他天天晚上不落屋学坏,可哪里腾得出人手嘛,只有麻烦妈来做一下饭了哦。妈,娃虽然跟我们有点反起反起的,但在你面前,他一直是百依百顺的。嗯,那你和爸爸商量好,争取这两天就来哟!”
站在一旁的老薛,听得一清二楚,早已气得眉眼直歪,说:“这两口子简直不像话,借了钱又来借人,啥子都想占便宜。娃儿不满一岁就甩给我们,又管吃又管喝,一直带到七岁还不够?还要我们伺候到讨婆娘?虽说我们帮衬了肖遥一阵,可那是人家两口子结婚十多年都怀不上孩子、屡屡流产了啊。他家的事,有人家重要?这下倒好,两个老家伙退而不休,反倒要长期‘隔单’了!”
“老头子啊,火大伤肝,气大伤肺呢!农村空气好,水好粮好菜好,你暂时留在家里,我一人去。如果你想去了,就去耍两天;如果你懒得走,我隔几天就回来嘛。况且,他们只有那么一棵苗苗,也是咱薛家的后代呢。你看在孙子面上,就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了。我们当爷爷奶奶的,也该考虑孩子的前程呢!”
“哼,他那个家,别说‘想去’,就倒贴十万,我也不想。如果是为咱孙子,哪怕献出这把老骨头,我也没说的。关键是这两口子,没一个好东西,一个竟跟姐夫苟且,一个连亲姊妹、亲爹妈都不认,如果不是自家人给死死护着那一层薄薄的纸,只轻轻一捅,早臭名远扬了。”
“就是啊,我若不答应,凭莫瑶的个性,还不报复?还不把任乾乾缠得更凶?孩子不更遭殃?”
“唉,你去吧,去吧,只是平时别忘了打个电话回来,隔上些日子,记得回来看看我这老骨头就行。不然,小心哪天我死得硬翘翘,生了蛆,你都不知道哟!”
“别说不吉利的话。老头子啊,你在这里好好的,等孙子再大点,我就回来陪你啊……”
9
第二天,石琴把家里该拆换的被套、枕套、床单拆下,连同老薛换下的衣裤一并洗净,又把棉絮、棉袄一类什物翻出来晒了,又叠得整整齐齐,捡进衣柜。做完这些,她又特地去山后,从张二娃的渔船上,称回活蹦乱跳的几条鱼,放进门前池子里,跑到邻村陈屠夫那里割了十多斤鲜肉,顺道在市场上买了些面皮,花了整整一下午给老薛包了一大袋包面、一大袋饺子,剩下的还给分装了七八个小袋,放在冰箱储藏室,叮嘱老薛不想做饭时,合点小菜煮,一顿一袋。
石琴搭公交乘火车,到薛胜家已是午后3点。这天是星期五,孙子要5点多才回来。石琴把儿子家的卧室、客厅、厨房收拾了一遍,做了孙子喜欢吃的红烧牛肉,可是到了7点多,也没见孙子回来。薛胜、莫瑶打电话发短信,孩子都不接。石琴问附近有没有薛健的同学,薛胜说没有。石琴又问知不知道和薛健耍得好的同学的电话,莫瑶说知道几个孩子的姓名,但不知道电话,灵机一动,道:“妈,用你的手机给薛健发个短信试试!”石琴立马发了条短信:“薛健,我在你家里,啥时回来?”很快,薛健回复道:“奶奶,我马上回来!”
薛健进屋,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奶奶”,见桌上已摆好了红烧牛肉、麻辣鸡丁、酸菜粉丝汤,把书包往卧室里一甩,紧挨奶奶坐下,给奶奶碗里夹了一块又肥又厚的鱼肉,才自个吃起来。薛胜见莫瑶看着儿子吃饭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今天这么晚回来,是怎么回事?”薛健自顾扒着碗里的饭没理睬,莫瑶急了,道:“哎,你老汉问你吔!”薛健白了他妈一眼,依旧缓缓地舀汤。石琴连忙阻止儿子儿媳,说:“吃了饭,你们再慢慢问,行不?”薛健两口饭一扒,一抹嘴,“啪”地在奶奶脸上一亲,“嘭”的一声把门一关,躲进了房间。
莫瑶对丈夫瘪瘪嘴,说:“怎么样,还是老太太来得好吧?”薛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朝薛健努努嘴,示意母亲,一会儿去开导开导。
石琴收拾完厨房,解下围腰,见孙子正在做作业,泡了一杯柠檬茶,悄悄放在孙子面前。薛健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又继续做自己的事。待晚上9点一过,见孙子在缓缓收拾书桌了,石琴才问:“你晚上吃那么点,是不是奶奶做的饭不好吃啊?”薛健连忙摇头。“那么是身体不舒服?”石琴摸了摸薛健的前额,没发烧发热。薛健见奶奶还想问,才说:“前几次,我请了同学,今晚轮到同学们请我。我们刚吃完饭,正要去嗨歌,我看到奶奶发来短信,就马上回来了。奶奶,这事千万不能让爸妈知道啊!这些年,他们既不准我参加同学聚会,也不准我请同学。”石琴颇有感触地说:“是啊,咱孙子大了,也该有自己的朋友了。你请别人,别人回请,是人之常情。我想,你爸妈知道了,也会理解你的嘛!”
薛健立即紧张了,说:“说不得!奶奶,你一说,只要我有一次回来晚点,他们又要疑神疑鬼。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好,奶奶不说。你知道奶奶是来干啥的吗?”“咋不知道,奶奶是来做客的呗!”“假设,奶奶是专门来给你做饭的,你高兴不?”“高兴,太高兴了,爷爷奶奶待我最好。”
石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假设奶奶来跟你做饭,奶奶想你做到三件事,你答应不?”薛健有几分好奇,说:“奶奶每回都替我着想,我答应。”“好,那奶奶告诉你:一、以后上午下午放学要按时回家;二、若有老师同学请客,你得提前跟奶奶说,除了生日、节假日,一般不能答应人家;三、聚会唱歌可以,但只能跟老师和表现好的同学一起,一学期不得超过两次,超过了,要学会放弃。至于爸爸妈妈那里,由奶奶去做工作,但不准再在爸妈跟前撒谎。需要花钱,只要理由正当,奶奶支持你。你看做得到不?”“奶奶,我保证做到。”“那,咱俩拉钩?说好了,一百年不准变,谁变谁是小狗狗!”
俗话说:“一条狗儿服一个夹夹。”石琴观察了一个多月,几乎看不出薛健有啥不良习惯。进门,他先唤一声“奶奶”;出门,他满脸都是阳光。周末,他要参加篮球队、绘画班,会缠着奶奶要几个零钱,路上买两本书、一支笔什么的,然后,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小袋麻辣鸡爪或鸭脚板,哼着《虫儿飞》回来: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
听到这歌声,莫瑶悄悄问:“儿子,是爱上哪个女同学了吧?”薛健眼睛一乜,说:“你看,我是随便哪个都爱的人?”莫瑶意识到孩子懂事了,才想到婆婆功不可没。每天买菜买米,她拿钱给婆婆,婆婆接下,不拿钱,婆婆则花自己的,一个月下来,暗自一算,婆婆东填西补得帮衬三四千元,一年就是四五万,自己还省下了请保姆的钱,等于一年白捡十万八万,还把儿子管好了。
薛胜见妻子对母亲的态度由冷变暖,也一改原来从不主动给父亲打电话的毛病,高兴时还会借母亲和父亲通话之际,接过手机不咸不淡地问候两句。石琴却想得简单,以为是儿子懂事了,儿媳学会了换位思考,对儿子的势利、儿媳的算计,也就不计前嫌,没放在心上了。
婆媳、母子、祖孙间关系亲近,薛胜家一下平添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温馨。
不知不觉,石琴在薛胜家已是二十多天。老薛留在老家,自从老伴去了幺儿家,便觉得家里突然变得空旷、安静,但还是和老伴在家时一样,起床、睡觉、做饭、转田埂,都是手机定时。每天两餐米饭一顿面条,菜也力求三餐不同,一天一变。只是到了晚上,一个人睡在宽宽大大的床上,想着想着,会给石琴拨个电话,问一下老伴在干啥,睡觉没有。如果儿子儿媳没在旁边,老伴会答得温柔一点,早就吃了哦。如儿子儿媳在一旁,石琴的回答,自然会响亮点,随即借口说她要洗脚或洗碗了。此刻,老薛才会发现,离老伴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四间房子一个大院,静得能听见屋后林坝里的竹叶“沙沙”落地。有时一只老鼠出来,一个蚊子飞过,他也会有一丝莫名的喜悦,似乎在暗示一种生命的陪伴……
时间静如死水,又过去七八天,时逢嘉陵区老薛表弟满五十大寿,石琴打来电话,问老薛去不去。老薛说:“我们嫁女娶亲,人家来了的呢!”石琴说:“那只有你去啊。我虽然近些,但中午要给孙子做饭,还要给儿子送饭呢!”
老薛知道,凡涉及两性间的事,石琴从来不得明说,从谈恋爱到结婚,即使她心里想做那事了,也是要么一句,早点睡吧,要么问他几点了,从来不得主动直说。见石琴在暗示,想他过去了,老薛心下一喜,说:“好,娃儿他妈,等几天见!”。
老薛放下电话,咦?若这样说去就去,岂不有点唐突,有损一个正派父亲的尊严。他忙装模作样给薛胜打电话,问在嘉陵区的表叔五十大寿,是怎么安排的?儿子反问:“你满六十,他送了多少来?”当听说对方送了一千元,儿子当即就说:“爸,您退休了,也该走动走动。我那两天刚好要和几个供货商签单,您去吧。”老薛顺势才说:“那,等两天我下来。”
10
谷雨这天,霞光从东山喷薄而出,映红半边天空,刺得老薛睁不开眼。
后天是表弟的生日,他看了一遍收拾好的行李:春节前用纯稻壳、柏桠熏的一袋香肠、两块腊肉、八条牛肉,都按老伴的吩咐带上了;孙子爱吃滑肉,这10斤纯豆粉足够吃一年;儿媳那天说城里的大米不香,这30斤新米可以吃半个月,再多真背不动了。
老薛看了看时间,来到地坝里,见坡下公路上,几个妇女已换上了薄衣、短裙,有说有笑去赶场,一个难看的反抹了口红,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穿上了短袖、桩桩裤。一回头,目光触及椅子上准备好的大包小包,他才想起也该换换衣服,忙把三年前邱平买来的白色精棉衬衣、深蓝欧版裤取出来,上下一穿,庄重高贵,还有点时髦。这,万一天变凉了咋办?对,再带上肖遥送的保温衬衣。
老薛又浏览了一遍,该带的都带了,才肩上背一大包,一手提两袋,出了门,像头骆驼似的上了公交赶火车,乘了地铁又搭出租。幸好,嘉陵的人实诚,他上车,总有人让座。
当他汗流浃背地到了薛胜家的小区,随老伴进了屋,见屋里就他俩,心里一热,给了老伴一个响吻。老伴忙说:“孙子快回来了,得赶紧做夜饭。”
老薛有个习惯,无论到谁家,都会观察家里的卫生状况。他总说一个家庭主妇是否能干,一看灶台,二看厕所,三看卧室,便一清二楚。
莫瑶知道,公公鄙视不爱清洁的女人。她刚嫁过来,租人家的房子时,一怕房东不高兴,二担心公公掉脸,还比较注意卫生,可自从买了房子,成了房主,就变得拖拖沓沓、不讲究细节了。老薛第一次来薛胜家都下午了,却发现灶台上还泡着早上的碗筷,床上被盖、枕头、衣物乱成一团,洗漱台上头发、牙膏渍到处都是,就不轻不重地批评了薛胜几句:“一个一百多万元的房子,莫瑶没时间,你不可以收拾?不把儿子带坏?”儿媳一听就变了脸脸,直到他离开,也没笑容。从此,他也懒得管了。
如今,见房间里窗明几净,摆放有序,老薛问:“现在莫瑶的卫生习惯怎么样?”老伴立马警告:“老了,少管闲事!”
老薛点点头,又问:“莫瑶和任乾乾还搅在一起?”石琴的心情有些沉重,说她来的第二天,好像薛胜在问莫瑶下午干啥去了,二人还吵了几句。这一晌,再没发现莫瑶单独出去过了。正在这时,电子门响了,老伴说:“薛健放学了。”
薛健一见爷爷,鞋也没换,上前把爷爷紧紧一搂,说:“爷爷!今天周五,一会儿吃了夜饭,您陪我去书店买本《百年孤独》和《飘》,行不行?”
“要得,要得!”薛健从小跟着他和老伴长大,每有好吃好喝,他们总是先满足孙子,再管自己。孙子和爷爷奶奶的感情远比与薛胜、莫瑶的深。随即,老薛拿出一部《辞海》,这是刚才等出租时,见书店搞活动,想起石琴曾说孙子没有这本书,便顺手买的。薛健双手接过,轻轻摩挲着书面,说:“还是爷爷奶奶想得周到呢。他们啦,只晓得问我吃啥,只知道考差了吼我。”
孙子捧着《辞海》刚进屋,薛胜、莫瑶也回来了。莫瑶淡淡一笑,说:“老汉来了哈!”薛胜则问:“几点到的啊?”老薛连连点头,答:“4点多。”
莫瑶往桌子上摆筷子、调羹、碟子,老伴一边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跑出来一边说:“今晚吃玉米稀饭,还有薛健想吃的粉蒸肉。”接着,又高声道:“薛胜吃饭了!薛健狗儿,吃饭了!”薛胜缓缓出来,把上席的椅子一挪,坐下,一副主人的模样对老薛说:“爸,吃饭了。”
见薛胜把上席坐了多半,老伴似乎早有预感,已在下席摆了两套碗筷,老薛就顺势和老伴坐在了一方。
老薛从爷爷去世,十几岁就开始和父亲一起坐上席,在儿子面前坐下席,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地位。
虽然老伴做的粉蒸肉、炒的苕尖特合胃口,稀饭也香,但老薛心里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阴影……
吃毕饭,莫瑶大声把薛胜喊进去,接下来的话尽管低了些,老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话明显是说给老薛听的。“你老汉和你妈,今晚睡在一起,生意人都忌讳‘歇双’,你一会儿,还是和你老汉写个东西吧!”薛胜迟疑了一下,这种事怎么说得出口?莫瑶沉吟了一下,道:“那,你一次性写二三十年吧,来得再少,妈在这里,他一年还不来住几天?多少收点钱避邪,图个吉利吧。”薛胜出来,把老薛喊到石琴睡的房间,写了个简易租房合同,薛胜见父亲把年限、租金两处空着,一下就挪过去,填下“三十年”“3000元”几个字。父子俩尴尬一笑,薛胜就拿着合同,给媳妇交差去了。老薛当啥事都没发生,喊上孙子,便去了书店。
以往,周五晚上,薛健会看一会儿电视,今天买了书回来,他一头扎进新买的小说故事里去了。
老薛住了一夜,第二天晚饭后,在外屋看电视的薛胜,把电视开得隔两三层楼都能听到一群无聊青年在高声尖叫。老薛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薛胜,轻声提醒他把声音开小点,娃儿在做作业。薛胜像没听到似的,依然跟着哇啦哇啦地叫喊,旁边的莫瑶也不理睬老薛。老薛只好上前,把电视声关小几格。莫瑶盯了老薛一眼,气昂昂地进了卧室,“嘭”的一声关上门。
薛胜见状,对老薛眼睛一瞪,说:“你这人才怪得很,看个电视又啷咯了?你天天看报,怎么没当局长,当市长?”说完,上前反把声音开得更大。石琴站在一旁,想说儿子,又怕儿媳不服气,找薛胜生事,只好劝老伴:“老薛,他们累了一天,看一会儿电视,你多啥子嘴嘛,各自进屋去休息!”
老薛当然明白,这两口子在耍财大气粗,提醒他别在这里久住。可哪怕石琴不和稀泥,说半句公道话,老薛也想得通,偏偏石琴总是偏袒几个孩子。特别是,即便儿女成人了,做得再不对,只要一争论,她都“判”老头子是“输理”。老薛越想越气,说:“都怪我这嘴巴痒,对了吧!”
老薛转身进屋,“呯”的一下倒在床上,不知不觉,渐渐睡着了。
不知啥时候,老薛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感到床在颤动,才知道石琴上床睡觉来了。
石琴边脱衣服边开导:“叫你少说话,你总是不听。猫老了不避鼠,你呀,睁只眼闭只眼,以后看得来多住两天,看不来少住两天。都六十几的人了,莫生闷气,莫跟年轻人计较,身体要紧,嗯?”说着,似有一对肥嫩的兔子,在老薛臂膀边蹭了几下。老薛却像一块木头,没反应。
约过半小时,床铺开始短暂摇晃,听得两声轻微的呻吟。隔了约一个时辰,床铺又摇晃起来,竟持续了二十多分钟,那呻吟又出现了,有些小心翼翼,人为的压抑着,七八分钟后,渐渐风平浪静。一会,响起了一轻一重的鼻息声和均匀的鼾声……
翌日,天还没明,老薛把自己带来的外裤、内裤、衬衣、袜子和充电器收进旅行包,不等儿子儿媳起床,就出了门。石琴知道老薛的牛脾气,宁可站着挨饿,也不愿跪着吃肉。
石琴一声叹息,把老薛送到楼下。一直看着他独自沿“S”形青石板路,过了月牙形的花台、喷水池,出了大门,她才抹掉泪水,微驼着背,转身回去……
11
吃毕寿宴,老薛回到老家,已是晚上9点。
开了门,老薛见四五天没送的报纸,积到一起从门缝塞了进来。从来没感到过疲累的老薛,还被在薛胜家受到的恼羞萦绕着,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便坐在床上看起报纸来。
老薛文化不高,读长文章没耐心,喜欢看夫妻间的短笑话、儿孙间的小趣事。退休后,兴趣逐渐又向“晚霞”“留守”一类题材转移。比如:上海一个八十九岁的老人,临终时把一套价值一千多万元的房产、五百多万元存款赠给保姆,将余下的两个多亿捐给了学校,作为“育德基金”,说是得病这十三年,全靠保姆照顾他,两三年不打一次电话的儿女,竟怀疑遗嘱的真实性……
老薛看到这里,想到了村里的张劳模。
张劳模年轻时,无论是给队上犁田耙地,还是挑抬打杂,都是清水镇二十多个村响当当的庄稼汉,三套青砖红瓦小院给三个儿修起,儿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政策稍一放开,三个儿子到沿海打拼,也成了“打工劳模”。张劳模七十六岁了,还不服老,老两口在家把十多亩田地种得风风火火,每年还大包小包地给儿女捎些新米、新粮和腊牛肉、熏猪肉。哪知,张劳模骤然连续几天出现呕吐症状,一检查竟是胃癌中期,只能活十几个月了。大女儿把他接去,不到三天,女婿故意生事打架;二儿把他接去,父母还没进屋,儿媳就把存折、衣服收起来,带上孩子回娘家了;张劳模两口子无奈,只好去幺儿家。到老幺家没一星期,便被赶到一边,独自吃住。一天,菜买少了,儿子让父母过去凑合一顿,儿媳连桌子都掀翻了。张劳模想不通,从十七层楼跳了下去……
想到这里,老薛已是泪流满面,说不出的悲哀与凄凉溢满心头,像是为张劳模两口子,又似乎是为自己。仿佛整个屋子里都是张劳模的影子,渐渐地,那影子在重叠,直到满院子、沟下坎上、全村内外,一会儿,又幻化成他二女家打架、幺儿媳掀桌子的身影。这些影子刚一淡去,张劳模坠楼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老薛摇了摇头,眨眨眼,忍不住骂了一句:“咦,闯到鬼了!”
老薛抖了抖报纸,想把上面的内容念几段给石琴听,拿起手机摁出石琴的名字,想想又放下了。
不知不觉,老薛靠着床头睡着了,满脑子还是张劳模的影子。迷糊中,他听到“急急起——急急起——”的呼唤,睁开眼才发现是邻居家的公鸡在叫。老薛一伸腰,顿觉浑身酸痛,再左右环视,才明白昨晚竟半坐半靠在床头,过了一夜。他揉了揉眼,趿上拖鞋,“嘭”的一声,踢到了门槛上,疼得他直咧嘴。
第二天,邱平来电话,说梦见了爸爸,说老薛一人在家烧火煮饭麻烦,干脆过去和他们一起住。老薛寻思,虽然邱平这孩子不错,但一想到自己刚在薛胜那里吃了受气饭,当即就说走不脱,要摘绿豆了。隔几天,肖遥打来电话,说有个车子要去送货,让他搭便车去耍几天,老薛也推脱,说要掰苞谷了。
老薛感到,老伴这个角色,谁也没法替代。儿女对父母的伺候、看护是回报,是责任;而石琴为他付出、劳动则属体贴。哪怕是炒一份素菜、烧一碗汤、盛半碗饭,无论咸淡、软硬或是调料的搭配,她都知道他的胃口。无论做啥,两人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他认为前一种叫孝敬报答,后一种叫相濡以沫。
以前老薛在老家,每天都要给老伴打一两个电话。可从这次回去后,再不给石琴打电话了。石琴打过去,他也是说两句就挂,石琴以为他还在生闷气。过了两周,薛健问爷爷啥时来,石琴才想起,有四五天没给老头子打电话了,见薛胜两口子没回来,便怂恿孙子给爷爷打个电话,问他在干啥。
这次,老薛和孙子聊了半小时,不时把孙子惹得哈哈大笑,孙子还反复问爷爷什么时候来。老薛问:“你爸爸欢迎吗?”薛健忙顺势哄他开心,说:“爸爸叫我请爷爷来耍吔!”薛健说着,把电话递给奶奶。石琴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也学孙子哄老薛,道:“是是是,薛胜说了多次,喊爸爸过来呢!莫瑶?她也责怪薛胜好几回了。年轻人嘛,有几个儿子不气爹妈的?儿媳功劳更大吔,你看给咱生的薛健多可爱!你我当老人的,还能计较?你啥时过来?我回去?假期,薛健要补习,我哪里走得脱。不过,据说薛健这次升初中,考到薛秀附近那个学校了呢!他一上初中,吃住在学校,我就回去吧。你要吃饱,睡好,别中暑啊!”
12
八月上旬,薛健收到录取通知书,学校果然在薛秀附近。
这所学校刚修好,学生宿舍不够,要求部分学生自行解决住宿问题。莫瑶考虑到薛秀一直怀疑自己与她丈夫关系暧昧,只好托石琴和薛秀商量,让薛健暂住在薛秀家。
薛秀一听,薛健毕竟是自己亲侄儿,莫瑶再放荡也会顾及在儿子面前的形象,只要把这一狼一狈盯紧点,死灰复燃的可能性不大,也就答应了。
生性狡猾的薛胜从来吃不得亏,想到妻子与任乾乾的糗事,心里早就恨之入骨,为了不误儿子的学业,也不再欠任乾乾的人情,破天荒地答应每个月出三千元,作为儿子和石琴的生活费。铁公鸡任乾乾一听薛胜出了这个数,再加上岳母一个月的“生活补贴”至少有两千元,自己不掏生活费反有盈利,就满口答应了。
薛秀、任乾乾白天要在市场上发货,照顾薛健起居吃饭的事,自然就落在石琴肩上了。
如果用水灵、乖巧比喻老薛的大女、三女,那么老二薛秀则只能算得上朴实大气。原本只一门心思挣钱的二女婿任乾乾,渐渐竟染上嗜牌、烂酒、放荡等恶习,很多时候和一群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搓麻将,直到深夜一两点才回来,他和莫瑶便是在打牌间隙越走越近。
薛秀嫁给任乾乾21年,石琴只去过他家两次,一次是带着薛秀的七姑八姨去任家“看人户”,一次是薛秀生了孩子,她去送红公鸡、醪糟、鸡蛋和小孩衣服。这次去,薛秀、任乾乾两口子早已鸟枪换炮,搬到了花园小区新房,她对薛秀家周边的情况自然陌生。
9月1日,石琴随薛健去了薛秀家。一进屋,薛秀就带着母亲和侄儿,把附近两个超市、一个农贸市场和交水电气的地方走了一遍,当即就把钥匙交到石琴手上。
在回来的路上,见前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上梯子,一步一歇,十分艰难,薛健连忙上前搀扶,到了平路,还反复叮嘱大娘慢些。薛秀哈哈一笑,夸薛健还蛮有爱心。薛健触景生情,问薛秀:“二姑,你看那老奶奶,如果有个老爷爷在身旁多好啊。”说完,他悄悄观察奶奶的表情,见满脸皱纹、背微驼的奶奶心事重重,忙问石琴:“奶奶,上次爷爷说到我们那里住宿紧张,二姑这里宽敞得多,你喊爷爷过来嘛!”
旁边的任乾乾心下一喜,现在薛胜给生活费三千元,岳母也表态一月补两千元,如果岳父来这里住,他退休工资六千多元,只拿出三千元,一月就是八千元,至少可余下一半,这笔生意做得!他当即就说:“妈,你喊老爸过来一起住吧。你一个人万一像刚才那老太婆一样,多危险啊!”他又给岳父打去电话,说:“爸,妈在我这边照顾薛健读书,你也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老薛知道,这个女婿除了有一副讨女人喜欢的皮囊,还有一张口是心非的嘴,当即就说没时间。“没时间?那几块麦子地有妈重要吗?有你重要吗?如果你不来,我开车去接你,薛健也要去接你呢!你啥时过来?好的,后天见!”
老薛到了薛秀家,三餐按时开饭,清晨独自到小区散步,傍晚和老伴一起到嘉陵江边看水,走着走着,不时还挥挥臂踢踢腿,不到一个月,胃口大开,精神矍铄。
任乾乾见岳父岳母在跟前,也有所收敛,天天和薛秀比肩出门,晚上一同回家,再不和莫瑶来往。薛秀见丈夫大有脱胎换骨般的转变,心下窃喜,生意、家务跑得马不停蹄。乖巧的薛健,每个周末都要带老薛到附近的森林公园、滨河长廊、体育中心散散步。每逢节假日或天气晴朗的日子,他还陪爷爷打打羽毛球。老薛童心未泯,有时一高兴,还和薛健踢踢球,下下象棋、围棋。踢球,孙子最多使上二三分脚力,就够老薛奔跑一通,但下棋本来是老薛的强项,只因年龄不饶人,孙子一认真,爷孙俩便常常下得旗鼓相当。可老薛作为爷爷,很多时候不愿轻易认输,往往走了又退,退了又悔。孙子一讲理,老薛便倚老卖老,弄得孙子不得不反像将就小孩一样,妥协道:“好好好,重来重来。”而站在一旁的石琴,常常捧腹大笑:“天呢,你像个啥爷爷哟,简直就是个赖皮。一个老顽童!”
老薛和老伴、孙子在一起,过得正开心,莫瑶却发现任乾乾又与市场上一个年轻媳妇悄悄扯在了一起,才意识到当初不该相信任乾乾的甜言蜜语。她不甘心看薛秀、任乾乾两口子借薛健借住之事发了财,于是,就向薛胜抱怨:“我们一个月交三千元,还背着一年用了两个老人七八万的虚名,结果多半都被薛秀两口子拿去了呢!”
薛胜在钱上破例吃亏,是想让任乾乾远离莫瑶。既然如今妻子都说吃亏了,说明莫瑶已与任乾乾“闹僵”,真是求之不得。他当天就马不停蹄地在学校附近租了两间房,第二天,便把薛健和岳父岳母的东西搬了进去。
知子莫如父,石琴、老薛知道,这两家人都是瞄着钱在绕圈圈,但看到孙子可爱,一想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就装糊涂了。哪知,在出租房没住几天,老家来电话,说清水村搞旅游开发,要占石琴的菜地。石琴走不开,只好让老薛回去一下。
13
老薛回到老家,正欲开门,龚(因与“公”谐音,巴蜀一带读“wān”)社长老远打招呼道:“薛校长,在家呀!”
老薛曾经代理过几天小学副校长,龚社长这一喊也多少满足了老薛的虚荣心。他赶紧端出一根条凳,对方还没拢,就递上一支烟,说:“龚社长,今天是啥风把你吹来的呀?”
“哈,是股喜风呢!明天宋村长结儿媳,你说我这社长不跑跑路,够意思?万一今后哪家托我找他批个条子什么的,或旅游开发反映边边角角丈少了,你说我临时去抱佛脚,人家能买账?”
老薛总算听出话外音,心想:“时下农村办这种事,一般是送两百元,我送五百元就体体面面了。”嘴上却说:“哈,生儿结媳妇是大事,要去,要去!”
“好,薛校长,明天见!”龚社长见效果已达到,站了起来,向沟对面喊,“田丰收,田丰收在不在家?””
对面一个女人答道:“老田在屋后淘井啰!”龚社长一边看脚下高高低低、草草藤藤又多的小路一边说:“叫他等等啊,我来找他说个事。”
一会儿,只听得沟对面在对话:
“明天宋村长的儿子讨婆娘,你打算送好多钱?”
“送两百吧。”
“一般都是送三百五百,还有送一千两千的呢!”
“我妈刚住了院,哪有那么多?”
“你还记得,你儿子刚打了报告生两胎的事吧?”
“那,我送五百吧。”
“五百?你送八百吧。不然给你拖起不批,肚子头的娃儿,说下地就要下地哟!没户口,上幼儿园,上小学,要掏几大万呢!”
“那,我再去借三百。”
“这嘛还差不多。”说完,龚社长站了起来。
“吃了午饭走吧?”
“我还要到彭家沟、廖家沱、寨门岩去通知呢”
老薛听到这里,心里原本对村长结儿媳生出的恭喜之情,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厌恶,这是一次耻辱性的赴宴。
第二天,他把五百元送去,就想回来。可是宋村长高兴,薛校长前薛校长后,喊得山响,还专门安排了一个教书的亲戚作陪,怎么也不让这位退休回到老家的乡邻走。出于无奈,老薛只好留了下来。
老薛被帮忙接客的龚社长安排到与穿戴讲究、在单位工作或在村上任了一官半职的来客一桌。
宋村长家的婚宴是标准的九大碗,墩钵、肘子、三鲜、炸鱼等一个不少,还额外加了一盘“早生贵子”(由枣子、花生、桂圆、瓜子组成)。
老薛已多年没吃过九大碗,尤其是那墩钵、肘子,肉皮烧得不欠不过,刮洗得干干净净,还在上面抹了一层醪糟、红糖,再将肉皮紧贴碗底,在上面撒一层臜了两三年的干咸菜和几颗已臜熟散发着一股陈香的“炊豆瓣”(黑豆子咸菜)。这道菜,尚未上笼就满院溢香;蒸熟了,还没开笼,沟对面都闻得到肉香。刚才,老薛还在一里外的岩崖下,一闻到这熟悉的香味,就知道是从村长家飘散出来的。
大家边看婚礼仪式边嗑瓜子、吃糖果。老薛这一桌人,经常迎上接下,酒瘾大。他们早开了酒瓶,三四个人一边慢饮一边聊天。
桌上的酒瓶红红火火,台上的歌声甜美撩人,老薛也忘了昨天的不快,和大家就着一碟花生米、几盆凉菜,礼节性地互相敬酒摆谈起来。
酒过数巡,婚礼完毕,伴着厨师一声“上菜了”,酱黄色的九大碗就端了上来。那香味和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桌上三四个人已抵挡不住诱惑,各挟了一块墩钵下起酒来。
老薛连续吃下三块墩钵,也不觉得腻,再夹几筷子三鲜、酥肉、滑肉,竟吃得饱嗝连连、酒意微醺,脚下也飘了。龚社长见状,才连忙让田丰收把他扶回家。
14
回到家里,老薛的肚子隐隐作痛,浑身冒冷汗。田丰收以为他是饮酒过量,拿来湿毛巾给他洗脸敷头,弄来白糖开水给他醒酒。哪知,情况越来越严重,最后老薛竟脸色乏白、说话无力、语焉不明了。
老薛被送到了嘉陵医院,经抢救,老薛病情得到控制,意识清醒了,可手脚却麻木,不能动弹了。
老薛的病情惊动了薛诚、薛梅、薛秀、薛丽、薛胜“五姊妹”。邱平见岳父的病一天两天难好,当天就搬来被盖,一边护理老人一边百度相关医疗知识。其余几姊妹有的去找村长,有的去找化验机构,不到一周,鉴定结果出来了,问题出在承包宴席的厨师赠送的那几十瓶酒上,都是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他们找到承包宴席的厨师,对方说,酒虽然是他赠送的,但不是他生产的,他是见对方有店有执照,才掏钱购买的。“你们该去找监管部门,这是监管失职,我也是受害者呢!”
几个儿女找到保险公司,保险公司却说,吃了假冒伪劣食品是生产方的责任,保险公司没义务为违法商家埋单。
三个月过去,依旧无人为此事负责。老薛治病花了四十多万元,丝毫不见好转,医院说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如果坚持使用那几种进口药,或许有救。
几个子女一合计,都不敢说不医,但都有拿不出钱的理由。石琴见状,把薛诚喊到一旁,说:“俗话说,有事找大哥,这事只有你出面了。”薛诚一想,万事都得要人带头,若先找薜胜、莫瑶两口子,反而会把事情搞砸,于是,只好先求心善的。
薛诚说:“薛梅,你门市上抽得出几个钱吧?”
邱平二话不说,回家把亲戚跑遍,又从他邱家几弟兄那里借了三万元,加上自己积攒的,凑足了五万元,当晚就送了过来。
“三妹,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薛丽看看肖遥,肖遥说:“我晚上去找找老爸,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扯几个。”第二天,小两口连一把零钞都拿来了,才九千七百元。薛诚看到肖尔腾云可怜兮兮的模样,再不好说什么。
他又问任乾乾:“能不能垫支点?”
任乾乾想到几年前,他见这位三姨妹身段漂亮、一个屁股浑圆,忍不住摸了一把,薛丽竟扇了他一耳光,便说:“薛丽才出九千七?她忘了生娃儿时,两个老人又贴人又贴钱?”
薛诚语塞了。晚上,见几姊妹都在场,还是不得不问薛胜:“爸妈借给你的钱,总该还了嗦?”
莫瑶眼睛一转,见几姊妹都无异样,便拉开挎包,从一沓百元钞中数出20张,把剩下的顺手朝薛诚手上一搡。薛诚目瞪口呆,看看石琴,才朝莫瑶抖了抖钱,问:“八千?”莫瑶两眼一横,说:“你问你妈!”
石琴一听,无助地两眼一闭,晕过去了。待儿女们掐人中、灌糖水,石琴才缓缓睁开眼,看了看四周,然后慢慢掏出薛胜写的欠条,说:“对,他们借的八千。”
母亲的语气很肯定,但几姊妹知道,她是惧怕莫瑶找薛胜闹事。大家都想狠狠地骂薛胜、莫瑶两口子一顿,可一看到面前的母亲,想到父亲已倒下,就再也不敢说啥。
薛诚只好想起别的办法来,父亲刚进医院时,自己已垫付五万八千元,那用的自己和妻子的住房公积金,而薛丽连耳环都卖了,肖遥还向他老爸开口借了钱,这……
薛诚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私下和妻子商量,用房产证作抵押,一次性贷款十万元,才解了燃眉之急……
15
结束了国外学习的秦科,得知老薛病情恶化,当天就赶到医院。问了老薛的患病过程,便去咨询专家,由于他从事的是外科,只好私下给薛诚建议,换掉了主治医生,由一位资深专家给老薛治病,当天便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
看了检查结果,老专家果断选择了以先吃一个星期的中药,辅以穴位针疗一周;再用国产常规西药辅以保健按摩的中西医结合的方案。
薛诚听到“方案”二字,立马就敏感了。前面那医生的方案,医疗费越医越高,一下花去三四十万,病情还越来越严重,忙问:“这方案要多少钱啊?”
秦科欠了欠身子,说:“老同学,老专家这方案,平均每天下来,药钱可能要一百元,其中不能报销的大概在三十元左右,你看能不能接受?”
“能,能!太感谢你们了!”薛诚激动得直搓手。
老专家说:“如果不出现意外,你们耐心护理,他再配合着锻炼,我相信,至少手脚失去知觉的现象,很快会出现好转……”
听着专家的话,薛诚脸上再没了几日来的愁云。可是一想到护理,他心里就没了主意。
他和妻子天天要按时上班,不到点连门都不敢出,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护理老人,加上薛胜早就把话说在前头,护理老人的事只有请护工。可是目前父亲的医疗费都是由他这个享受了内招的老大垫着,请护工得带头掏钱,自己哪还掏得出钱?
思前想后,还是让妈来吧。
石琴才护理三天就发了高烧,莫瑶顺势提出:“妈在农村劳累一辈子,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们万一把她也拖下水,是不是还想掏五六十万啦?对不起,护理爸的事,你们必须请人,钱由五兄妹分摊,到时该多少我出多少!妈,我不能由着你们折腾了,就住到我那里去。爸啥时候好了,她啥时候和爸在一起!”话一毕,她拉上母亲就上了车,绝尘而去。
薛诚束手无策了,只好把莫瑶的“孝心”传达给了几兄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请了个五十余岁的男护工,吃住在外,每月四千三百元。
商人多灵性,莫瑶的“点子”奇绝。从经济账算,五姊妹一家人一月才摊八百多元,随便哪家把生意打理得好点、把孩子照看得好点都不止几百块钱。
老薛用着老专家的药,不到一个月,面色就红润了起来,手脚也有了点知觉;又过半个月,眼睛也比以前有光亮了,不时还能微微一笑,在护工的帮助下,可缓缓走动了。
从小要强的老薛康复心切。早晨,病友们还在熟睡,他就躺不住了,不停地在床上翻身折腾。护工见状,便不声不响地帮他穿上衣服,又小心翼翼地扶他去洗脸漱口,然后,搀着他到医院后边的花园去散步;中午,趁他小睡的一两个小时,才去给他洗衣和收拾个人卫生,回来又扶着他到湖边,看看天鹅戏水、鱼群逐浪,听听鸟鸣虫唱;待到晚饭后,又搀着他去滨河路,走走停停,听听河滩上的民间艺人吹拉弹唱。有时,老薛看到些老太太老头打太极拳、扭秧歌,便会突然一下伤感起来,两眼望着远处,想起老伴来。每当这时,护工就会给他拨通石琴的电话。石琴在那边会问他吃饭没有,劝他好好调养身体,老薛则只能“呵呵呵”地边回应边点头。他心里明白,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护工劝他别激动,赶紧掏出面巾纸帮他擦掉眼泪,提醒石琴不要说久了。
不久,老薛竟频繁地要护工给石琴拨电话,上午打了电话,下午又要拨。薛诚立马与几兄妹商量,薛秀、薛丽、薛梅都同意由母亲来协助护工照料父亲。可莫瑶坚决反对,说:“父亲和母亲住在一起,两人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体弱一个病中,一旦出了问题,谁负责?还是等父亲恢复几个月,再说吧。”即或石琴坚持要过来看看老薛,莫瑶、薛胜两口子也是寸步不离。母亲和父亲说一会儿话,就被喊走了。
其实,几姊妹都心知肚明,保管着两张工资卡的母亲一走,等于断了薛胜、莫瑶的财路,但薛诚、薛秀、薛丽、薛梅都得过父母的扶持,又不敢明确反对。
时间一晃,又过去三个月。老薛的手能动,腿却依然不能动,更糟糕的是老薛的情绪早没有了过去的平和。石琴隔上一周不来,他就彻夜不眠,害得病友和护工都不得安宁,吵得一间病室的人纷纷搬走。有次,一个年轻家属还过来,狠狠地把护工臭骂了一顿:“护工是干啥的?病人要打电话,要吵闹,你不可以把他弄到楼梯间或者远点的地方去?你们不休息,也害得我们跟着遭罪?你以为你一个月赚四五千,仅仅只是扶一下病人、做点卫生、端两碗饭?”
护工受了气,收了老薛的电话。哪知,老薛竟抓起旁边的茶杯朝护工砸去。护工被砸,没还手,只是批评了他几句,说:“护工也有尊严,病人和护工之间是平等的,你不要以为你真是上帝。”哪知,护工给他洗脸,他竟把一盆水掀翻,还朝护工脸上吐口水。护工气极,顺手扇了他一耳光。
老薛自知理亏,也不说挨了耳光的事。从此,有意不吃不喝,即或吃也是象征地吃一点,医生给的药,转眼就扔了。眼见老薛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护工不得不向薛诚建议,由薛家的人来护理。薛诚却客客气气地劝他继续干下去,还问是不是工资低了。
薛家越是客气,护工越不敢说出真相。渐渐地,老薛身体开始浮肿。一天,趁薛家几姊妹来看老人,护工借故楼下买东西,一去再也没回来。薛胜这才勉强同意,由几姊妹轮流护理老人。
几姊妹接手没几天,老薛大小便失禁,整天只能靠输液和流食维持生命。眼见父亲病情恶化,几姊妹都不敢告诉母亲。母亲见几次打来电话,都不是老伴接的,就多次提出要来看看。几个后人担心母亲承受不了打击,便说医生打了招呼,手机有辐射,不准病人接电话,母亲才半信半疑没吭声。
几兄妹轮流护理,一圈还没有走完,薛诚就发现,幺弟媳莫瑶照料父亲时,不是大小便拉在床上,就是两三天不给擦澡,把大多时间都用在描眉画眼上了。薛诚回家和妻子商量,一起去找单位的领导,把父亲的病情和家庭情况一说,领导考虑到老薛是本单位的老职工,估计老人活在世上的时间也不多了,就同意了薛诚“年休”。
请了假,薛诚便和妻子分工:他专门护理爸爸,一天一次擦澡,早晚各一次按摩;妻子针对公公的胃口,一日三餐亲自买菜,亲手做饭,隔天让儿子薛善来一次,一家人陪老人一起吃顿饭,让儿子嘴甜些,多喊几声“爷爷”。
第一天中午,看到儿媳和孙子端来饭菜,已经很久不吃饭的老薛,突然指了指碗筷。正在摆碗筷的孙子赶紧舀了一调羹鱼汤,送到爷爷嘴边。爷爷缓缓张开嘴,很努力地吞了下去。一家人笑了,老薛也笑了,笑得像个小孩,眼里竟滚出两颗浑浊的泪滴……
第二天早上,妻子和儿子送来的饭是八宝粥,菜是枸杞炖土鸡。老薛看到儿媳、孙子,脸上一下又有了笑容。薛善舀了半调羹枸杞汤,送到爷爷嘴边,爷爷张了张嘴,就摇头不要了。
从这,老薛再没进一粒米,没喝一勺汤,只靠输液维持生命。薛诚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七天早上,老薛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竟然要了纸笔,写下:“我孙子喂的汤,真香。石琴,今后跟薛诚住。”然后,平静地放下笔,示意薛诚把他扶上椅子,又左右看了看,确信自己坐得端端正正。接着,就出现了本文开篇一幕,他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神一散,落气了。
薛胜听说父亲走了,整个人一愣,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不敢相信,但脑子却清晰地提醒着他。父亲走了?走得这样快?快得他从未想过父亲的死……不是说已经好了些吗?可怎么还会这样……哦,对了,医药费很贵,他却不愿多给一分钱,甚至还骗了二老的养老金,还拦着母亲去护理……
他不敢想下去了,有些后悔,但更多的是害怕和惶恐……
莫瑶听说老薛没气了,一下把薛胜拉进屋,说:“你还愣着干啥?你妈这些年掐得紧,手上肯定还存了一坨钱。你赶紧回渠江,把你老汉的银行卡都逮在手头!这边,我得趁你妈去了薛梅那里,赶紧到薛健学校旁边那两间临租房,我就不信从你妈住的房间里搜不出几张银行卡。密码我知道,等我把钱一弄到手,带上薛健就回来。如果你妈糊涂了,咱就装糊涂;她要提出来,咱都说不知道。快,老大是个憨B,你得第一个赶到!”
石琴毕竟是薛胜的亲妈,他见朝夕相处陪伴妈五六十年的一个大活人突然没了,就想起这些年父亲对自己的好,想起在莫瑶的威逼利诱下,自己财迷心窍,做出的一些对不起老人的事,一股无名火在悄悄往上窜。哪知,莫瑶竟忽略了丈夫脸上的不悦,以为还是那个妇唱夫随的“火巴”(合成字,意思“软”)耳朵,一套一套的算计,越说越兴奋,薛胜把车钥匙一扔,道:“你,有完没完?”
莫瑶不相信薛胜敢发火,眨眨眼,一看地上的车钥匙,便像捡到了金砖或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把钥匙拾了起来,话一下也冷静得可怕:“好,你今天就别回去,谁回去就是龟孙!”
说着,从里屋拿出一个儿子的作业本,“噗”的一声撕下一页,就兀自不慌不忙写起来。约过了十余分钟,便把那写下的几行字摆在了薛胜面前:
离婚协议书
由于几十年来一直感情不和,经双方协商,我俩自愿离婚。儿子薛健归女方芜(抚)养,生意全部由女方接管经营,归女方所有,家庭财产80%归女方最后属儿子所有;男方每年须承担孩子生活、学习和读书选校、铺(辅)导费等20万元,直到孩子参加工作为止。此协议双方签字生效,今后男人不得来女方家,无权干涉女方生活、生意等。
女方签字:莫瑶
男方签字:
20XX年X月X日
薛胜一看这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协议,一下便明白了八九。仅一个初中毕业的莫瑶,能把《离婚协议》写得如此简明扼要,利害分明,说明她背后早有高人指点,离婚、争孩子抚养权、抢夺家庭财产蓄谋已久。一想到自己孩子跟人走了,辛辛苦苦挣几十年的心血没有了,一下脸色死灰,浑身立马冒起了冷汗。莫瑶见吓得薛胜呆若木鸡,讥笑中不无鄙视:“薛大老板,签字呀!你应该比一个女人有骨气吧?字,我可先签了哟!”
薛胜指着莫瑶,气得颤抖:“你!你,你还是女人?”
莫瑶淫淫一笑,浪荡至极:“你还不知道我是女人吗?我不仅有商业头脑,我还有漂亮的脸蛋、娇好的身材;我不仅有你的同行爱我,你的挑担爱我,还有公务员、大律师爱我——他们巴不得你早点离婚呢!你不是有意见吗?你不是爱吃醋吗?你不是觉得当尖脑壳(戴绿帽)不光彩吗? 薛大老板,你签字呀?!”
“你太流氓!太奸诈!太无耻,太没良心了……”
薛胜说着一下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恸哭起来。莫瑶却视若不见,不慌不忙取来一只高脚杯,独自打开一瓶红酒倒上,举止优雅地端在手上,轻轻摇着杯子,待那血一样鲜红的液体,在杯壁上旋转三五圈,一缕缕缓缓流下,散发出幽幽的酒香,她才匀匀浅浅抿一点,不慌不忙道:“哈,这红酒比看到哭哭啼啼办丧事好。”然后,就满腹心事,似乎有一种无言的孤独,静静地看着端在手上的液体,像是等那酒和人都有了某种意绪、温度了,那杯子又才缓缓轻摇起来,等那血红流汁和人都复归于宁静,方与薄唇走拢……
一瓶红酒空了,薛胜也早已停止了抽泣,莫瑶才把车钥匙朝垃圾桶旁一抛,涸染着红晕的脸颊,缓缓走进洗漱间洗了两帕脸,然后一边化着妆,一边自言自语:“你不是要撒野吗?你不再耍赖皮发疯了?我化了妆,可要出去幽会了噢,你敢挡住我吗?”
薛胜这才突然想起似的站起,回了她一句:“姑奶奶,如果你想薛健不跟着你我学坏,想他有一个好的未来,你就赶紧带他回去送他爷爷上山!——我前头走了。”
见莫瑶没吭声,薛胜拾起钥匙,才出了门。
薛胜刚到渠江医院,后边薛秀、薛丽、薛梅也火急火燎地到了。几家人一商量,按照落叶归根的传统,将老薛的遗体送回老家。
莫瑶坐的动车,晚一个多小时到。当她听说,石琴已明确表态,两张卡都在她身上,只有两三万元,但得留着自己日后急用时,莫瑶狠狠剜了薛胜一眼,道:“球B不中用,再多的钱,也给那几家了嘛!唉,我也倒霉,没搜到卡,只翻到几年前邱平送给你老汉的那块三万多元的瑞士表,还新崭崭的,就放在盒子里。哼,你那B爹妈!”骂毕,她一转身,接客去了。
出殡日子很快被定了下来。三天后,薛亮在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和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护送下,向山上热热闹闹而去。薛诚两口子在前,一个举着灵幡,一个端着遗像,一脸疲惫;薛胜面无表情,像傻了一样,莫瑶哭得死去活来,眼睛又红又肿;任乾乾一身灰色西装干干净净,薛秀上穿韩式圆领衫,下着青色短裙,掩着脸呼天抢地;肖遥、薛丽眼里布满血丝,一左一右牵着肖尔腾云;邱平、薛梅眼泪汪汪,无言无语;薛善、薛健、邱倩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则悄无声息地跟在后边……
当天下午,南山上一座气势恢宏的青石新墓拔地而起,青秀的墓石是那么干净,又是那么宁静。
(原发2020年4期《黄河》,被2021年1期《小说月报》中长篇专号转载,进入第十届四川文学奖终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