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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经典回望>牛贩子山道……雁宁
2011-04-14 15:06:00   来源:     作者:文/雁宁 图/尚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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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贩子山道 ◎雁宁


   作者简介:田雁宁:四川开江人,达州市创作办公室专业作家。笔名,雁宁、雪米莉,四川省作家协会第三、四届理事及第五届委员,四川当代长篇文学创作研究会第一届常务理事、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无法悲伤》等。小说《小镇人物素描》、《大刀》分别获四川省第一、二届优秀作品奖,《牛贩子山道》获1987年《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文学作品奖及全国1987年-1988年短篇奖,《唢呐,在金风里吹响》获第一届《青年文学》奖,《巴人村纪事》获第二届《青年文学》奖。 
 
 
 
 
      布谷鸟叫得朦朦胧胧不知它在天上地下还是山林旮旯里,太阳也把自个儿闷在银白的云团中好半天不肯露点脸角,可那黄澄澄的春光依然漫沟漫坡地泼洒,凡是带绿的东西都生光发亮,连那棕褐色的山岩也长了精神。
 
      浩成打量脚下这条歪歪斜斜朝前爬行的牛贩子山道,它有多少年辰谁也讲不清楚,有多少牛贩子和黄牛水牛从上面走过更没人讲得清楚,那坚硬厚实的豆青条石已被足板牛蹄踏得坑坑凹凹,显得老态龙钟疲惫不堪。青条石之间的缝隙里缀着蓄满水分和阳光的小草,晶晶莹莹,欢欢实实,稍一静心就听得见它们嗞嗞生长的快乐呻吟。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身架子不小却长得秀条一点,脸庞也白净了一点,唯独那对眼珠子乌乌黑黑明明亮亮,说多机灵就有多机灵。一副牛贩子相!这是人家骂他的话也是他最恼恨的话。他憋了气就走到后坡,朝那一片青乎乎的坟地喊——爹啊,你当了一辈子牛贩子还要你儿子脱不了壳壳么?!他曾赌咒发誓,断手断脚也不走这条鬼气森森的山道,娘一听说它,脸就堆了乌云暴雨,好像一个闪电就会湮灭心湮灭眼,血流似涨桃花水一样嚯嚯叫嚷。可他还是来了,恨恨怨怨地走在这古而又古、老而又老的牛贩子山道上。
 
      他身后跟着两头牛,一头又高又大的水牯子,四膀漩儿磉磴蹄圆,两只板角乌黑发亮浑身皮毛油光水亮,真应了牛市里形容好牛的口诀:前能放张斗,后能夹死狗。板栗坡上那几冲硬实实的苕板田每年翻春都要犁趴牛,春儿爹回回都守着口冒白沫的牛朝山岩那边嘀咕:牛板筋吔,你吃牛饭穿牛衣就没给老哥牵回一条能降服板栗坡的牛,反而摔下老岩叫我赔了几泡子眼泪水水。承包田地那阵,春儿爹横跳竖闹不要那几冲田。他想着爹的死,恨着一口气包下来,用一柄尺长大锄也狠劲弄了几年好收成。呸呸!你硬!你硬!看看老子硬还是你硬!呸呸!他总是这样咒骂着,快快活活地挖田。到前年村里发生变化,狗娃一伙砖瓦匠到陕西河南去承包高房大屋,美其名曰劳动力输出!蛮牛一伙打石匠开了大理石场子,美其名曰开发本地资源!都来求他,浩成浩成田土给你种,随便匀点粮食给我们家里就行。毛根儿朋友不应也得应,再说也不能让那么多那么好的田土荒芜。农民头一回不在乎田地。浩成几乎成了地主。苦干一年收成倒是好收成,可把一条瘦牛累成了牛肉汤。他想起了牛贩子山道,咬咬牙背着粮,来了。
 
      水牯子后头是条短角板粗颈项厚背脊皮毛像黄缎子一样绒软放光的黄牯子,一灰一黄好神气。春儿说,浩成哥买水牛也要买黄牛,犁坡坡上那些小水田黄牛比水牛还行哩。她的声音总像唱山歌甜甜柔柔,清清朗朗,他一听脑袋胸口都热烘烘恍惚惚的,真想在她红润润的腮帮子上摸一把,黑油油的长辫子上捏一把,可他伸不出手,伸出去也许就收不回来,开朗得有点儿野气的春儿那对水雾雾的眸子正巴望他把她抱进青林哩。
 
      喂,小老弟,你发啥神经嘛,赶路就赶路,你那黄牯子不在松树桠换副掌子,腿杆谨防像我一样哦。离浩成十几米远,走着一个瘦精精,蓄山羊胡子,一对小眼珠贼亮的瘸腿老头,一张脏兮兮的黑头帕,在他剃得溜光的鸡蛋脑壳上缠得很不成章法,那破旧蓝布长衫腰头古怪地结了一圈草绳,手上的竹烟竿倒很漂亮,翡翠烟嘴黄铜烟锅,一根金竹足有五尺长。他背后跟着一条雄健异常的黄牛,懂行的人一看见它就会喜欢得忘了老婆,乐滋滋地骂,狗日的硬是牛魔王的种,一匹山都拽得动哇!它粗脖颈上吊着一条红布巾子系住的铜铃铛,一路破响破响,又壮威风又煞风景。
 
      瘸腿老头是个老牛贩子,他一进牛市,所有卖牛的、买牛的都拿眼睛挖他,凡他拍过角板的牛马上都涨价。他转一大圈就蹲在这条黄牛的腿边抽烟,听卖主买主讨价还价,等几潮人涌过了,才猛不丁儿站起身,用眼斜刺着卖主有气无力说,妈的上当就上这一回,牛老子要了,就按你哥子开的价!卖主一愣,明知吃亏也不好改口,赔着笑脸和他去开票付钱。浩成早看上了这条牛,心头开的价比瘸腿老汉高许多,可也只有眼巴巴看着他用鸡爪般干枯的手把那个破铜铃铛系在牛颈子上。难怪他外号叫牛板筋的爹,总抱个酒罐罐,挂一张红脸哼哼道:牛市像个海,要好深有好深,日他娘虾米鱼龙啥角色都有呢。也许爹来也会输在他手头,你看那眼珠子好盯人,多被他看几眼面皮都会脱一层。管他的,我又不是牛贩子,到龙头岩牛市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可浩成好奇怪,自己对水牛黄牛都像有天生的识别能力,是好是坏是贵是贱一看就准,在那个大巴山区最大的牛市里简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真他妈牛贩子的种!若不是他爹就死在这条山道上,他真会再去二次三次,也定会搓磨成比那鬼老头还鬼的老牛贩子。
 
      破响破响的铃铛声又叮叮咣咣给山道添了几分苍凉。天是一条狭长的白带子,夹峙山道的山岩又高又陡,棕褐色间仅有些斑斑驳驳的绿意。巨大的鹞鹰在岩壁间窄小的空间盘旋,卷起一股股风刮得碎石叫唤着直滚,它忽地翅膀一抖不抖斜插下来,一副能叼走牛的气势吓出人一身冷汗。
 
      路不难走石板却费脚力,浩成的灰灰和黄黄腿劲有些软乏,跨步的姿势笨拙多了。他这才明白,为啥龙头岩牛市的牛价要比竹溪镇便宜得多。
 
天上起云云重云依哟,
妹儿身上裙重裙吔嘿,
…… 
 
      瘸腿老汉悠悠闲闲哼着野里野气的山歌。一出牛市他就跟上了浩成,嘴里说,小老弟同行一程前头就分手啰,走这半天反跟得紧,好像他们是结伙成伴的一老一少。山谷里除了这条山道绝无它路可走,老头子嘴上讲鬼话心头想的啥捉摸不透,偶尔回头,那双小眼森森可怕,笑起来也叫人起鸡皮疙瘩。他不由抓紧腰间那个家伙,心口溢出一股豪勇之气。一柄青铜短剑,他爹的遗物,据说是先辈人从数十丈高的悬棺里取出的,大概是以宕渠为基地的古代巴人的一支号称射白虎之裔的賨人的器物。爹常把它带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把玩,数千年的东西居然青光闪闪。他从不许娘动它,睡觉也压在枕头下,把骨肉摔得血糊糊的,它竟在他腰下完好无损没沾一丁点儿血渍。
 
      瘸腿老头跟青铜短剑一样神秘,影子似地贴着浩成,他停他停,他走他走,像个青光闪闪的梦塌在他胸口上,把条深山野谷变得漫长无际,叮叮咣咣的破铃铛声摔得遍坡遍岩都是。那响声是一片白色。布谷鸟的啼叫也是一片白色。
 
      太阳被白云一层一层紧紧包裹。岩壁上映出它挣扎的神色,那光有点苍老。比阳光更苍老的山道。被山岩一层一层紧紧包裹,成了皱纹重重叠叠的精怪。年轻的是野草灌木和在岩头试飞的幼鹰,还有浩成和灰灰黄黄的牛们,衰老的山谷生机充盈。
 
      松树桠到了。奇怪的是岩上岩下全不见松树的影儿,倒有一棵老槐铺着绿莹莹的新叶绽出冷冰冷冰的白花,一股郁闷带着春天娇气的花香反使心子发沉发乱。槐树对面一排明目爽气的青砖瓦房,原先属于城里人的玻璃窗子也属于了山里人。铁匠棚子钉掌桩子一溜横在垭口,像道关隘要塞,老远就令人肃然起敬。
 
      屋前坐着一位扎鞋底的女人,她腰粗脸孔却秀秀气气,分不出到底四十五还是三十五岁。她听见破响破响的铃铛声心头一慌针刺了手,赶紧把手指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喊道:牛牛生意来啰,牛牛你就晓得听你那破收音机子,天下事懂完了也还要干自家的事,砖瓦房子还是你爹你娘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哩。
又啰嗦又啰嗦,自从那个人摔岩死了,你就啰啰嗦嗦好烦人!牛牛是个膀粗腰壮黑黑的虎头虎脑的年轻汉子,脸和手臂呈红铜色,一对眼睛铃子般鼓着,颈间挂着全张羊皮且当抵挡那些灼人铁屑的围腰。他这长相架式简直像随同武王伐纣的賨人勇士。
 
      当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瞪着儿子嚷:那个人咋个啦?他是你亲爹你是他骨血,你爹那个脓包就晓得到竹溪镇卖他的破锄头烂镰刀,待人像块冷铁砣子,你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我就是喜欢那个人,不怕丢人不怕现眼把你娃娃生下来。哼,他要敢讨我,屁股一拍我就跟他走,兴许他还能保一条命哟,我的冤家……
 
      牛贩子来了,你少讲几句留点口水养牙齿。清明节我去给亲爹上坟,该合你心意了吧,可你又不讲亲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当儿子的就那么心硬嗦?
 
      牛牛一副好手艺,三下两下就把浩成那条水牯子套在木框子里了。瘸腿老汉一屁股坐在槐树脚下吧嗒吧嗒埋头抽烟,不时用眼角瞄瞄壮汉子牛牛和他的娘。浓浓白烟遮了他核桃壳般的老脸,连黑布头帕里也冒出丝丝缕缕烟来,他那有灵性的黄牯子却往桩子边走,像很明白要换掌,把个破铃铛摇得稀里哗啦不成个调。
 
      喝茶喝茶解解口渴,老师傅小师傅换了掌歇口气再走嘛。今晚你们还是宿野猪峡的岩洞么?啧啧牛贩子挣几个钱也辛苦哦。别个不晓得我晓得……娘!牛牛一铁锤敲在铁墩子上。她闭了口把一瓦罐老荫茶放在瘸腿老汉跟前,衣袖一卷就帮儿子给牛换掌。她也是干这行的老手。
 
      浩成插不上手就跳起身捋下一把槐花,掐出花蕊往嘴里丢舌头得到甜味就吐出来。浩成哥浩成哥帮我摘槐花花,我娘做蒸莱我把给你吃,好香哦好香哦。他坐在槐树枝丫上,春儿在树下蹦蹦跳跳,叫声笑声像喜鹊子一样清亮。二十多年前的一天,瘸腿老汉也这样蹲在槐树下抽烟。对面那间房子,不是瓦屋,而是破旧的茅草棚,一对结实精壮的男女,在里面撒野火……他本来很喜欢这个脸蛋红红、眼珠子像炭火样燎人的小媳妇,可年岁到底大她二十几,便耷下眼皮,任同行的年轻伙伴用几句山歌就轻轻巧巧把她勾上了手。这口气一吞就是几十年,茅草棚里的往事搅挠了他几十年,又飘忽而来,他忘了吸烟忘了埋头,痴呆地望着妇人的背,两颗黄浊浊硬梆梆的老泪悄悄爬在眼眶边欲坠不坠。
 
      啊呀!牛牛娘眼花一闪,把那个在牛颈子上摇晃不定的破铃铛抓在手里,眼像两柄刀子刺在浩成脸上。小师傅这铃铛是你的么?他晃晃头,眼角朝槐树下一瞥。
 
      牛牛娘顿时忘了一切,风一样奔过去。哎呀呀这不是拐子老哥么?二十几年不碰面,你你你——老啰。你老哥也真狠心,妹子得罪了你,我家门前的路没得罪你嘛,自从出了那回事,你连脚步也不朝这边跨。我这苦命也只有老哥看得仔细,守着这无土无田的寡岩过日子,难哦……泪珠儿成串地在她脸上滚。
 
      是的,山垭口除了冷硬的岩石和几棵老树,看不见土更没有田,屋后那块菜地也小得可怜。这对一个农家女人实是一种折磨。浩成有点理解她对那个异乡汉子的私情了。
 
      瘸腿老头拄着烟杆站起来冲她古怪地一笑,伸出干焦焦的巴掌拍拍她圆浑浑的肩膀。大妹子呃,不是老哥不想来,这腿杆不争气哟,提起像砣铁,拖起像条棍,羞人哦。那天他神恍神惚走到野猪峡就摔了岩,若不是他那尝足了女人滋味的年轻伙伴,恐怕命都丢了。牛贩子的日子风里雨里有苦有乐,要碰上个热心热肠真情实意的女人实在不易。他的好日子就这样一下摔落山岩被山风卷个干净。松树垭还能再来么?人世间有许多东西说得,许多东西说不得,憋在心里让它们慢慢淡慢慢冷。
 
      牛牛娘忽地来了精神,端来桌椅捧出瓦酒罐,把一大块红亮的熟腊肉丢在老汉手上。老哥,今年不像往年,屋里头要肉有肉要酒有酒,要是牛牛的亲爹……
 
      当!牛牛的铁锤又在铁墩上重重响了一下。
 
      她白一眼儿子,脸倏地绯红。
 
      瘸腿老汉佯装耳背,心里却在嘀咕,我那老弟命好运好,得了这么个情痴痴的女人,为她摔岩——值得!牛牛的架子面目有点像他牛贩子爹。他从没后悔那次带了牛牛的亲爹同路,那个地道的大巴山血性汉子,他一结识就很看重。桃花天走桃花运才结好桃子。他把牛牛的脸看成一张红布了。
 
      来来来,小师傅陪拐子老哥喝一杯,婶子晓得你们今晚里要宿老岩洞,不然明天傍黑赶不拢竹溪镇。小师傅你怕是头一回干牛贩子营生……牛牛娘猛地住口,两只黑多白少的亮眼珠死死盯住浩成腰间那柄青铜短剑,面色比槐花还惨白,一口气憋在她喉头不上不下咕咕直响。
 
      浩成心想这女人是怎么了。只有春儿这么死死地看过他,脸也这么煞白煞白。那天太阳好大,春儿只穿件薄薄尼龙衫,胀鼓鼓的胸脯儿像要蹦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一把,有说有笑的春儿立即就像牛牛娘这副模样了。不过,一会儿春儿双臂像藤子一般缠住他,两人像干柴一样倒在青桐林子绿茸茸的草堆里,惊得一对斑鸠咕噜噜往树丛里钻,逗得春儿格格地笑,桃花瓣似的红晕在她可爱的脸上放肆……
 
      牛牛娘瞪着青铜短剑发愣的一瞬,瘸腿老汉敏捷地跳一大步,把她遮住并推在椅子上。牛牛娘,要喝你就陪我喝,老哥这回上了松树垭也许莫得二回啰。各有各的生活,我妹子说啥也比你老哥强,该你得的得足了也该知足啰,不该得的看看想想也就算啰,来来来,喝喝喝。她吐出一口长气像把周身力气都吐尽了,软在椅上好半天也不动弹。瘸腿老汉抱起瓦酒罐仰面大灌,干瘦的颈子抽抽搐搐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
 
      牛牛娘的脸渐渐红润,心也渐渐平和,她轻呷一口酒算对瘸腿老汉尽了礼数。那张脸叫浩成想起春儿,他要赶回板栗坡好好看一看她,那熟悉得很的粉嘟嘟的脸,此刻竟模糊不清了。
 
      牛掌换好啦,给钱。牛牛把铁锤往地上一丢,双手叉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瘸腿老头伸手朝胸襟里摸,却被牛牛娘一把按住,她红光满面朗声叫道——不给不给,三条牛通通不给啦!
 
      牛牛困惑地看着他娘,浩成也茫然不解,唯独老人心安理得地淡淡一笑,朝牛牛母子拱拱手,牵起牛就扬长而去。
 
      走出老远浩成还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灼背,他不敢回头看那个木桩子似地立在老槐树下的女人。
 
      瘸腿老汉变得异常沉郁,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山道却在荒谷里蹦蹦跳跳,活泼得烦人。
 
      灰白灰白镶了条条绿纹的山道弯来绕去像绞麻花,两边石岩突兀峭挺倾斜着像要合抱,天空被岩锋割裂成方型矩型条型棱型组合的一条亮晃晃的银带子,那根银带子飘到山谷底部已变得灰蒙蒙阴淡淡的。春儿说,浩成哥浩成哥,牛贩子山道上有个野猪峡,好险好险哦,我不让你去,今秋卖了粮食在竹溪镇买两条牛吧浩成哥。娘更是一听“野猪峡”三个字就脸青面黑浑身打颤,爹的尸身抬回来那天,她咒天咒地咒野猪峡,哭昏死过去。要不是县城开专业户会议,浩成还找不到离家七八天的机会,娘的眼睛像生了钩钩,他就上坡久一点,那又热又急的喊声就追来了——浩成呃——浩成呃——他却走入了野猪峡。
 
破响破响的铃铛声把死寂的峡谷闹动了,岩坡岩缝岩头的灌木丛里,扑啦啦飞出斑鸠呀、锦鸡呀、青背褡呀、铁嘴鸦雀呀,它们等候这热闹时刻早已迫不及待。哞——哞——牛们也兴奋异常,在越来越不平顺的石道上撒开了步子。
 
叮叮咣咣叮叮咣咣叮叮叮叮咣咣咣咣。
 
栀子花儿吔嘿嫩呀如油哟,
摘来那个揣在嘛怀里头,
叫声那个情哥儿依哟慢着些呀,
花儿那个嫩了呀不经哟吙揉呀……
 
 
      瘸腿老汉又撒开沙哑的喉咙,吼开野里野气的山歌。他唱得偏偏倒倒,像醉入了歌里,脸也像块老铜透出点光泽。往年子这个峡谷好闹热,兄弟们牛儿们一进峡口就吼开了——叽里哇啦哞哞哞哞——把趴在岩顶的石头野猪也逗得轰哇轰哇乱叫。牛牛娘的相好是只唱山歌的好雀儿,胸脯子是面牛皮鼓你一碰就响——
 
 
黄豆林那呀哈小呀小豆叶哟,
贪花那个哥儿舍好哟好跑得,
半夜子时呀哈路呀路上走哟,
鸡鸣那个丑时舍要哟要离别。
哟喂情妹儿吔,
牛贩子哥儿命好孬哎嗨哟
 
      妈的现时世道不古,这么好听这么舒气的歌儿都不大唱了,那些在电匣子里的哥儿姐儿,唱得依依呀呀酸不里叽老子才不爱听哩!唉,起先该求牛牛娘哼个山歌嘛,她的嗓子好水润好清甜好提神,就隔十面八面坡也听得清爽啊。这辈子恐怕再上不了松树垭啰,再听不成她唱山歌子啰,也罢也罢,那两只一公一母的唱歌雀儿,还在我胸膛里上下飞哩,牛牛都成壮汉子啰。
 
      瘸腿老汉和他的黄牯子慢腾腾地走,被压在他们屁股后头的浩成和他的牛们,只好耐着性子挪腿杆,老人吼那山歌的野调野味,在心里搅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骚动。
 
      年轻人,你看你看,那岩壁壁上在演古戏哩,哎呀呀,好久不见还是那副样儿,叫人心子悬吊吊的。一面光秃秃不长苔藓没有水渍的赭色石壁,在灰白灰白的峡谷里似一团火,把四周的树木花草也映得霞红霞红,十几个大大小小方方正正人工斧凿的石洞,嵌在岩壁中段,有几个洞口还露出风朽的棺木。娃呀,那块火烧岩是风水宝地呢。人死了在里头也快活自在,祖先人看重生更看重死,归天的法儿也绝哟!
 
      在书里,浩成读过巴人賨人悬棺青铜白虎的事儿,眼前的奇景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周身热血涌动,想到自己血管里恐怕也有部族英雄的血,顿时一把捏紧腰间那柄青铜短剑,喉头发痒真想对着那些石洞木棺大吼几声。瘸腿老人还在喋喋不休。往年子老子们要在岩下烧香烧纸,求祖先人保佑人和牛过滚牛坡平平安安,也有胆儿大的汉子搓起碗口粗的棕绳,从岩顶往下吊,想去洞里寻个宝贝。说来就神,人一进洞天变色风发吼,拴棕绳的树干叽叽嚓嚓叫唤,吓得人屁滚尿流往岩上爬。山有灵气哩,你不信我信,犯过岩洞的人不是病死就是摔岩。浩成捏青铜短剑的手起了汗。爹肯定是犯过岩洞的汉子,能从白骨堆里抓出这把剑该算是英雄了,可惜他终于没逃出瘸腿老汉相信的魔力,应了那本来不存在的魔咒,而化成一个使人闻之生畏的传说。他一直坚信,爹是被娘和那个被娘骂为骚狐狸精的女人一起爱死的,不然一个精明强悍熟悉山性的牛贩子不会跌下滚牛坡。春儿喜欢坐在岩岩上看牛贩子过路,却不怂恿他走这条牛贩子山道。浩成哥,今年秋季我们卖它几万斤粮食,揣一叠票儿去逛东乡城,再坐汽车逛绥定府,我们这山坡坡,只有当兵的黑娃毛狗茂林才贵看过那些花花世界,现在轮到我们看啦!你要买牛就去龙头岩,哥吔,千万要把细些稳当些,滚牛坡是阎王坡,莫学你爹要牛不要人。你这人,我要啦!她的脸红粉粉的,眼水雾雾的,再陡峭的滚牛坡也在浩成心里拉直展平,连爹的阴影也荡然无存。
 
      破铃铛不响了,整个山谷突然沉寂,山道在一面险峻石壁前折断又从一片马桑黄荆葛藤芭茅混合的灌木丛中冒出来蛇一样往岩上爬。瘸腿老汉坐在路旁石上,吧嗒吧嗒抽烟,对石壁看也不看一眼,那紫黑色干皱皱的面颊却激动得抽筋般跳动。老人背后是一面缓坡,生得好特别,几百里大巴山都没见过这番奇景——蓝色的蓝天星红色的杜鹃花黄色的野金盏紫色的山葡萄白色的岩水仙绿色的菖莆叶血色的刺糖果;酱红的喇叭藤银白的蒲公英紫灰的马蹄莲橘黄的迎春花殷红的相思籽血紫的鸡冠草;白白的野百合黑黑的紫青藤黄黄的棋盘菊蓝蓝的毋忘我。星星点点团团簇簇,把一面坡涂抹得五彩缤纷。
      俗话讲,好山才有好景,年轻人莫那样傻兮兮的看景致,它叫眼花坪,也带得有魔法,好些汉子就是被它迷下滚牛坡的哟。那些花花草草把祖祖辈辈人啊牛啊的血水汗水喝足了,才长得那么妖妖艳艳。走吧,放开牛,让它自家爬,牛也有副脑瓜子晓得把稳着实,记紧一句话——顾人莫顾牛。上坡吧,嘿什!——黄黄灰灰黄黄,莫把性命当儿戏哟。叮叮咣咣的破铃铛声把人心提起来往滚牛坡上挂。瘸腿老汉灵敏得像猴子在岩上跳。浩成心一横把牛们赶上了坡,他不信自己连个带残的老头都不如。咕哇!——咕哇!——早守候在岩缝间的鹞鹰飞起来,在山谷旋来绕去,展开的大翅膀把天也遮去一大块,使人头皮发紧肌肤发冷心子发毛。浩成的腿杆轻轻飘飘的,好像一阵小风都可把他卷起来,幸好有两条牛的重量把他压在岩壁上。瘸腿老汉眼睛有毒,他买的黄牯子脚有神力领着头一步一步往上爬毫不慌张,浩成的两条牛学着它的样儿挪动足蹄,不时还担忧地瞅瞅前面年轻的主人。
 
      远望才叫惊心动魄。两个人三条牛像剪纸一样贴在偌大的空荡荡的石壁上,似乎鹞鹰的巨翅轻轻一扇就会把他们卷下深谷。叮叮咣咣的铃铛声,才使几个剪纸成为活物。浩成这时才悟出破铃铛的妙用,它有几秒钟不响心就发紧,响个不停心就松泛活络,干这勾当到底老牛贩子强。他不知爬了多久好像比往返一趟龙头岩还久,他把爹娘自己牛都忘了,唯独春儿在眼前晃动,笑盈盈情脉脉的……噗啦啦腿下的石头蹬翻一块,身子猛然下坠,若不是被系破铃铛的黄牯子用角顶一下他就悬空了,全身汗毛开闸样地淌冷汗,他趴在岩壁上像只四脚蛇。爹就是这样摔岩的!他大彻大悟了。爹对娘怀着愧疚,又痴迷于刚给过他野火般热情的女人,不撞鬼也要摔岩。
 
      好险好险,年轻人啥也莫想,按住绳子牢牢抓死!瘸腿老汉不知啥时候已爬上岩端抱住一棵黄杨树,扔下来一根大指粗的棕绳子,他的心一下贴实了,不知怎么的泪珠儿像虫子痒痒地钻出了眼眶。嘿!娃吔娃吔,快上,牛着忙了要出祸事哦,娃吔。瘸腿老汉的脸平静得如一块山岩,浩成心头热热地攀着绳子往岩上蹬,他刚在岩头站稳,瘸腿老汉又山猴子一样顺棕绳滑下去,朝牛们哦哦地轻唱,护着它们走。牛们像羊儿一般温驯,小心翼翼跨过石骨子坡,上了岩头就扬颈高叫——哞啊!——哞啊!—— 
 
      十几里长的野猪峡回应着——哞啊——哞啊——
 
      许多险路都是闯过来才觉险。浩成几乎不敢再看岩下那花团锦簇的眼花坪。
 
      岩上的山势陡然平缓,青石板道也宽敞平顺,路旁有个大岩腔好似天然的岩屋,它历来就是牛贩子们的宿营地。石头灶台石桌石凳都有,岩壁也被柴火熏得乌黑。哈!洞天福地爷爷又来享受啰。瘸腿老汉把牛赶在坡上啃草,一拐一瘸地在杂树林子里寻干柴。浩成看看天色,一切像安排好的一样,说天黑就天黑,偏偏这阵天角冒出一片红得发紫的晚霞,把山山岭岭染得好眩目好壮观,他赶紧追随老人弄柴禾,虽说开了春,山里的夜晚还冷得很哩。
 
      蓝红蓝红的柴火堆亮亮堂堂,映红一老一少疲惫的脸孔,浩成拿出所有的干粮。春儿煮了腊肉做了芝麻饼还嫌不够,炒板栗也塞了足足五斤。瘸腿老汉变戏法似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小瓶酒,用瓶盖作酒杯和浩成对饮。
 
      酒一下肚就想说话,浩成要问老人却被他抢了先——我晓得你是牛板筋钟厚德的儿子,哈哈,你虽不像你爹那山豹子样的块头,可老汉我还是一眼把你认准啰,这几面大山里头哪个有青铜短剑啊?你莫问我啥,更莫盘根问底,说来吓坏你!闹红军那阵老子就是赤卫队,为啥干革命?就为分田地咔咔嚓嚓砍土老财的脑壳!可惜腿杆被狗日的冷枪子儿整坏了,害得老子莫法跟红军走陕北,落得干他娘大半辈子牛贩子勾当。那年斑竹沟胡老二回来好威风,县上地区省里的官儿陪着,开口一个首长闭口一个胡司令员,哪晓得他是我打精胯的朋友,入赤卫队还靠我哩!胡老二四处寻我,说要带我逛北京城买轮椅坐,我却跑到龙头岩贩牛去啰。人家革命有功我连一块田地都守不住靠贩牛糊口,稍不留心就成投机倒把犯,愧对祖先人哦。莫问莫问,喝喝喝……
 
      瘸腿老汉竟蜷缩在火堆旁沉沉入睡,那干瘪多皱的老脸上浮着火光和满足的微笑。浩成久久地端详他,觉得这个老人当年若跟红军走了,肯定能成龙成虎,你看人家李自成一个放羊娃还成了威震天下的闯王哩。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大巴山也是全国有名的藏龙卧虎之地哩。
 
      永远的瘸腿老汉。永远的牛贩子。
 
      白星星从黑天空里蹦跳出来,这堆深山野火也成了一颗白星星。
 
      又是一天歪歪扭扭爬坡上坎的路程,却比松树垭野猪峡好走得多,太阳仍在银白的云团里蒙头发汗,以至把山和人都弄得昏昏然。牛们也倦了瘦了,蹄步蹒蹒跚跚。绿色逐渐增多加浓,麦地间的冬水田似铺着一层银片亮亮闪闪。阳雀在孕着果子儿的樱桃树枝头啼叫,日头虽闷人心在一层一层开朗。瘸腿老汉一路冷峻少言,也不吼那些野里野气的山歌了,面颊上刻着故地重行的兴奋。套上草绳结的护蹄套子的三条牛,由浩成照看着,他喉咙痒痒倒想唱山歌。可他的山歌味儿不浓,连春儿也说,浩成哥喝多了墨水儿学了城镇斯文人,再好听的山歌子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哼!连对河放牛娃儿也比你唱得好哩。春儿的山歌唱得呱呱叫,去年县文化馆的老师提着电匣子来收她的歌,她一出口就把他们听傻了,后来又来了省电台记者,再后来……春儿不唱了,她说要留点歌当新媳妇的时候,坐歌堂唱给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亲爹亲娘公公婆婆和自家丈夫听。
 
      看到屋前院后的竹沟竹坡,竹溪镇就不远了,一条绿得润心清澈见底的小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紧贴着牛贩子山道向前流淌。叮叮咣咣的牛们忘了疲劳撒欢扬蹄,惊起河滩边的水鸟呀呀乱飞。瘸腿老汉步子轻松眼珠却浑浊。老人虽有点古怪莫测,浩成却一天比一天敬重他,可过了竹溪镇就要分手,还是该请他喝顿酒表表敬意。浩成想起白胖胖的桃桃,她在镇头开了家饭馆,说不定藏得有好酒。
 
      竹溪镇不大不小,好歹有几百户人家十几个饭馆酒店六七处旅栈客号,河边码头常有船只运来百货运走竹器。关帝庙在十字街口,不时有老川戏新电影,茶馆里打围鼓的声响铿铿锵锵数里可闻。好一个热闹镇子!山里山外喜欢它的不喜欢它的人都这么说。镇头河滩是除龙头岩外大巴山区最大的牛市,每逢赶场人头攒动口音杂乱,陕西湖北四川几省的人都有,哪个是哪省人不大弄得分明,黄牛水牛的好坏却一清二楚,牛屎牛尿的骚臭对牛贩子们来说像激素一样闻着就振奋不已。
 
      一块蓝布白漆字店招挂在瓦屋前楠竹竿上,风起飘扬把“山珍饭店”几个大字亮出,一二里外都看得明白。竹溪镇的寸金之地,让中学毕业的女子桃桃占了,来往的牛贩子山货客竹篾匠大多是她的座上客,叫人不眼红也心慌。桃桃生得白,那脸蛋好似一只刚刚成熟的水蜜桃,雪白红润让人担心一掐就出水来,那眉那眼却黑如乌漆晶莹水亮,闪动有主见的神气。浩成和她同班同桌,只要她眉眨眼动,心就如铃铛悬空一阵晃动一阵慌张。
 
      哎呀,是浩成啊,快坐快坐,三姑爷你把他们的牛牵到屋后圈里多上点精饲料。老同学还讲啥客气嘛,大爷你腿杆不好就坐沙发,虽是土沙发倒蛮软和哩。桃桃麻利爽快,一副店老板架式,浩成看她更胖了一点,没结亲就有了点小妇人模样。中学毕业后他们还是常见面,每回赶竹溪场他少不了到她柜台边坐一坐,谈点谷子麦子之类的口水话。这两年百来亩田土一下落在他肩上,起早贪黑还赚日时不够,竹溪镇也少来了,没想到桃桃成了发财人,店堂里摆着十来张餐桌,柜架上几十种酒,烧腊卤菜黄爽油亮。桃桃虽是镇里人,读书远不及他这山里娃,那时她穿得漂漂亮亮傲得很,一到考试就来挨挨擦擦悄悄叫浩成哥,害得他让她偷看考卷自己心乱反没她成绩好,这些少年往事浩成极少回忆,见了她又记忆犹新觉得有趣。桃桃,有莫得好酒,我想请大爷喝个痛快,要不是他老人家,我在滚牛坡下就爬不上来啰。桃桃莞尔一笑,好酒难买得很,桃桃倒有你喝的,可我跟你有话说,讲得通就请你的客,讲不通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瘸腿老汉微微一笑,装没听见到屋后去看牛,让两个眉来眼去的年轻人说私房话。走的路多看的人多,老人一望桃桃的眼就见她的心,这女子喜欢浩成春梦都做了不知几多回哩。
 
      未开口先面红,桃桃嗔他一眼——春节过后你人影子都不见,干些啥哟?我找你谈件大事,前天还上过板栗坡寻你。其实,就问一句话,你看……我这店子咋样?……浩成说,这么好的店打着灯笼火把都难找,勤劳致富,桃桃你都可以上报啰。他双眼看着她诚心诚意。桃桃的黑眼顿时生辉,粉腮绯红夺目,胸脯起伏激动——那……我们……我们一起……一起……
 
      浩成惊出一身冷汗方大梦初醒,读书那阵他对她确有好感,可农家弟子的自卑和自尊使他们始终隔一条牛贩子山道。后来有了春儿,她的影子更淡了。现在怎么办?他惶然不知所措。桃桃说,浩成莫担心,只要我心甘情愿啥都好办。我早想好啦,你聪明能干就跑牛贩子山道,壮牛送牛市卖钱,瘦牛店里杀了卖肉,我守着店子月月挣它几百块,两三年后我们就修座小洋楼,比城里人过得还舒服,要不就搬到城里去,你想咋过就昨过。她这么干脆了当就像谈生意,而她确实是真心真意,那对眼睛根本不会作假。可她的话没有春儿的话中听。浩成哥,你狠下心种几年田,挣一笔钱就去读书,报纸上说农民不光读自费大学还自费留洋哩。我晓得你想读畜牧专业,牛贩子的儿子念牛经,嘻嘻,你回来办个养牛场,我就成技术员娘子啦……哎呀,好羞好羞,我是你啥人?你是我啥人?浩成哥你说清楚……
春儿。春儿春儿,春儿春儿春儿……
 
      浩成呢呢喃喃不知怎样表达内心的话,也不知是焦虑还是激动,饱满的前额浮上一层毛毛汗。机灵聪敏的桃桃一听就明白他心头有人,红脸变白脸,她万没料到会有哪个山里女子在浩成心上比自己还有魅力和分量。单凭这个收入可观的店,镇里国营单位书记主任的公子少爷们,鼓眼睛流口水像哈叭狗儿一样在她屁股后头摇尾巴,扁扁圆圆的没一个她打得上眼,偏偏她看上的人并没把她放在心上。
浩成浩成,你到底留恋山里的啥?桃桃还不甘心。
 
      春儿。田地。田地春儿……
 
      浩成的话那么轻,桃桃还是听清了,忽地感到心衰力竭,一个深深眷恋着家乡姑娘和故山故土的年轻汉子就有九条牛也拉不转身啊。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心一硬,从底柜里拿出一瓶正宗五粮液,瞪着他说,浩成,拿去喝,反正我是为你留的。你提一个钱字,我就摔了它!
 
      下回把你那个春儿带来吃顿饭,让桃桃看看她到底比桃桃强多少。喝喜酒莫忘了请老同学,我没啥厚礼,送你们十桌席……
 
      桃桃,桃桃,桃桃……
 
      浩成,你莫说啥,我们同学还是同学朋友还是朋友。桃桃拧开酒瓶猛灌一口呛得泪花直滚,咳咳咳。
 哈!这么好的酒老汉也算有口福哦。瘸腿老汉一把从桃桃手里夺过酒瓶,鼻子凑到瓶口耸动几下,带着美滋滋的表情极珍惜地小小吮了一口,对浩成说,去看看你的黄牯子,那条菜牛不行啰。
 
      这个鬼老头!浩成差点骂出来,他和桃桃跑到牛圈一看,他的黄黄眼泪汪汪浑身打颤像得了暴病。真倒霉,几百块钱走到家门口才丢了。浩成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春耕计划要泡汤了。他眼里没有泪,只有男子汉的悲怆。桃桃也傻了眼,一条牛对一个种田人的重要,她知道。浩成,还是找那拐子大爷想法子吧,老牛贩子见多识广。
 
      他们回到店里,瘸腿老汉已把那瓶五粮液喝去大半瓶,嘴里还悠悠自得地哼着小调——
 
 
 
君子放开怀,
闲言且丢开,
听我唱本祝英台,
山伯访友来……
 
      浩成压住火气。大爷,你看咋办?那黄牯子有救无救?桃桃把一碟牛肉干默默端在桌上。瘸腿老汉醉得脸红筋胀说话慢条斯理,那病叫牛惊疯,就医好它也没用了,何况是条——假牛!我在龙头岩就看出来了,可想到牛行里的老规矩便忍住没讲。人家是作假的行家,几斤蜂渣几斗酒糟加点精料一喂,再拿刨子把牛角一刨几把黄粉往身上一抹,一条雄纠纠的牛就打扮出来啰。我还以为它过不了滚牛坡,这家伙居然硬撑到了竹溪镇,看来它年轻那阵也算得一条好牛哦,莫怄气,年轻人,杀了它做牛肉干燉牛肉汤卖老牛皮。也还凑得齐你的本钱。这号买卖不吃亏学不到手。浩成气上加气却不好发作,瘸腿老汉是个地道的老牛贩子,也只能按牛贩子的章法处世为人,只是他那狡黠自得全无所谓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叫他忍受不了。
 
      浩成,这样好不好,把牛卖给我,反正开店要的是肉食,我给你竹溪镇牛市的价,你再买一条好牛回去搞春耕。桃桃一说脸又泛红,黑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隐含情意。浩成断然不从,一条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可春儿的满腔热望和自己雄心勃勃的计划要落空,他实在难受啊。
 
      这样好啦,瘸腿老汉把一瓶五粮液喝个精光,打着酒嗝拍拍肚皮瞅定桃桃说,女子,讲句公道话,你就按龙头岩的价给他钱,两不相亏。桃桃眼珠子忽地一亮,哎,大爷,你那条牛好,反正要上牛市,就卖给我,要多少钱张个口就行,往后你老人家来竹溪镇,好酒好菜我桃桃包啦!
 
      啪!厚厚一叠十元大票摔在桌上,瘸腿老汉脸孔陡然冷严,冲着他们低吼——我还缺这狗屁钱么?实话告诉你们,我们老牛贩子翻山越岭就为买条好牛图个痛快!老汉缺的不是钱,是……唉,年轻人哪晓得我们这号人心头的苦楚哟!
 
      一张冷灰色的老脸。
 
      浩成和桃桃再不敢正眼看老人了。
 
      出竹溪镇十多里牛贩子山道分作三条,一条通陕南一条通鄂西一条通川北,三条山道夹着一块出过不少精明野悍的牛贩子的山村——板栗坡。
 
      沮丧失意的浩成牵着他的水牯子,无精打彩地挪着满是泥尘的双腿。春儿肯定坐在那片青枫林里那开满黄杜鹃紫杜鹃的岩头,也许她乌黑油亮的发间缀了红艳艳的相思籽,模样儿又野气又妖媚。浩成就喜欢看她这样子,可此刻想着很不是滋味。年轻人,前头就分手啰,瘸腿老汉打着酒嗝,重复着他一出龙头岩就说的话,破铃铛也叮叮咣咣地应和。小老弟,你我就要分手啰。老人木木地望着阳光下的板栗坡,干涩的眼眶生出些亮斑。
 
      哞哞——哞哞——
 
      他的黄牯子雄勃勃地引颈高叫。一丝舒心微笑生硬地嵌在他干瘪多皱的唇角。
 
      岔路口,三条山道各自射向大山深处,各有各的神秘。翻上坡就到家了。
 
      天上的阳雀叫得怪清亮,一层层云朵豁然绽开,闷了几天的太阳抖出黄灿灿的大脸盘,好天日!灰牯子黄牯子几天相依结伴成了相好,依偎着贴胸擦颈,那灰灰黄黄的皮毛镀了一层阳光格外眩目。瘸腿老汉反复品赏它们带着依恋的神情,又发痴发愣了。他那怪脾气叫浩成捉摸不透,一拍水牯子想断然离去。
 
      浩成,你等等!老人忽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感到遥远而又亲切,像父亲又像爷爷在高高的山岩上呼唤。老人拦住牛头,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宛若一块老铜,那光冷峻得瘆人,痴呆好一阵才有知觉,终于笑道——浩成,你看板栗坡,多好的山水多好的田地,哪个好好待它,它就给哪个黄金一样的粮食。我把这条黄牯子送给你,愿你好好待这片田地,它报答你的不止是金子哩!莫再像我一个老牛贩子东飘西荡无根无靠,不知哪天倒在哪省哪乡?田地,比命宝贵啊.我明白这点,迟啰。
 
      送我一条雄壮壮的牛?浩成浑身一震,心头当即涌出一股复杂得模糊不清的情绪。刚醒过一点神,老人已一拐一瘸走出好远,他朝着陕南方向敏捷得只老山猫。
 
      大爷!——浩成追上去,板栗坡这么大块地方,容得下你老人家啊,请留下吧,我有饭吃就有你的酒喝!
 
      老人果决地摇摇头,一掌推开他。一条灰白的山道,歪歪扭扭奔向莽苍的群山,有种固执倔拗的气势。
 
      浩成无奈,又冲上去解下青铜剑给他,喊道——拿着这个!是我家的传家宝物,再少也值你一条牯牛钱!
 
      哈哈哈!老人畅怀大笑,解掉腰间草绳长衫一抖而开——
 
      青铜短剑!他腰间也有一柄和浩成那柄一模一样的青铜短剑。
 
      哈哈哈哈,沙嘎的笑声滚了几面山坡。
 
      浩成中了邪似地发僵发愣,等他神智再度清醒,老人已在前头山林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亮晃晃的太阳孤独地高悬天空。一个劲儿地发蓝,千里万里无丁点儿云朵。
 
      叮叮咣咣破铃铛声缓缓爬向板栗坡,浩成不时回望岩下,除了空空荡荡的山野啥也没有。瘸腿老汉像被大山吞噬了,一点儿听不见叮叮咣咣的铃声对他老人家的苦苦呼唤。凭空得一条黄牯子比丢一条黄牯子还气,浩成心情沉重,不知怎样去见春儿,并如何把黄牯子的故事讲得明白。真像他妈一个梦!
灰灰黄黄两条雄健的牯牛走在坡上,他的麦地他的水田都随叮叮咣咣的铃声骚动起来,刺激得热血往他脑顶门涌。十几万斤黄爽爽饱满满的谷子麦子铺了整面板栗坡,看得那些揣了大把票子的木匠瓦匠石匠双眼发红。这不是梦。浩成的眼珠也有把黑土看成黄金的神力。
 
      哎呀,浩成哥!——甜脆脆的欢叫盖过了叮叮咣咣的破铃铛,春儿穿着花花衣果真春天般地站在花花岩上。那张脸红得就像她黑发上的相思籽,完全是浩成幻觉里那个春儿,胀鼓鼓的乳房在那薄薄春衫里快活地滚动,浩成的心子也跟着滚动而快活。
 
      丈多高的山岩春儿都敢跳,扑上来就像葛藤一样把他缠紧,咯咯的浪笑连同野花香气直往他心里钴。浩成哥浩成哥,春儿把你想死了想死了。春儿的眼红得像两朵花,水汪汪的又可爱又可怜。哞哞——牛们见了青草坡也撒欢撒野。叮叮咣咣的铃铛响作一团。舂儿春儿,松开我松开我,有话讲哩。有位大爷硬要送我一条牛……一条牛?春儿刚在发愣,一曲朴实深情的山歌子从深山峡谷飘浮而起,沙嘎而又悠远——
 
 
      春日那个里来依哟四山青,
      一把那个田土舍一哟寸金,
      老天依哟赐福那个要知足,
      人是依哟苗来土哟是根。
      依呀呀子喂,土是命根根……
 
 
      山歌是那个老牛贩子唱的,哞哞!水牯子黄牯子仰头嘶呜,应和着山歌。
 
      春光在花花岩上密密林里有节奏地闪耀跳动。板栗坡呈现一派带阳光的青铜色。
 
      浩成第一次为自己是这么大一片山地的主人感到骄傲。
 
      他内心已经明白,像和春儿的恋情一样,他从此和这片被牛贩子山道连结的层层叠叠的青铜色山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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